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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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蔡中田乘坐的吉普车直接开到生产队长朱遂平家门口。那次“挖粮”,朱遂平拳棒不怯,绳索不屈,留给蔡中田的印象相当深刻,事后他曾私下对人感叹,朱遂平这人是条汉子,完全可以发展为党员。

朱遂平对县委第一书记只身亲临家门感到意外,直到蔡中田紧紧握住他的手,才醒过神来,心想坏运气可能过去了,急忙吩咐家人“端茶”待客。

其实,“端茶”并非真正上茶水,只是白开水而已。把白开水说成茶水是大部分河南人的习惯,何以如此?因为贫穷,却从不放弃希望,希望终有一天能喝上茶水;因为好客,手里没有嘴里有,让客人听个高兴。无疑,这是长期贫困的历史留给河南的“地域文化”。当然,今天的河南人决不会白水待客,因为贫困已成为历史,茶水只是寻常物。

蔡中田手捧一碗“茶水”,感叹道:“老百姓连肚子都填不饱,啥时才能喝上茶呵。我们共产党人的责任的确很重、很重。”

朱遂平乐呵呵道:“只要有共产党执掌江山,苦日子不会久,离喝茶那天也不远了,老百姓有信心。”

蔡中田说:“老百姓有信心,共产党有决心,心心相印梦成真。不说这个了,上次见面是折腾你,这次是专程登门谢罪。”

朱遂平说:“您也是按上面要求干事,谈不上啥罪,俺老百姓心里清楚。”

蔡中田说:“可是对群众乱批斗,甚至动粗,这不是共产党该干的事,干了就是罪过。今天我要给你鞠躬认错,不然去不掉心病。”蔡中田说罢躬身低头。

朱遂平见状急忙拉蔡中田坐下,说:“那都是您手下人干的,不能怪您。再说,俺也确实藏了几百斤粮食,早认账还能挨打?不过,那次挨打值呀,几百斤粮食管大用了,少饿死几十口人哩。”

蔡中田说:“当时我就判断你肯定藏粮了,也清楚你是为了乡亲们,你宁死不招,我暗暗高兴。与你比,我这个县委书记是软蛋,上面领导一瞪眼就低头,真他娘的丢人。”

蔡中田还坦诚地对朱遂平说,这几年自己两只耳朵往上翘,只听上面吆喝,结果干了许多危害群众利益的错事、蠢事。饿死人这件事,尽管普遍发生,尽管他无力改变,但他心中塞满了罪恶感,因为自己毕竟也犯过“狂热病”,也说了不少吹牛撒谎的话,也是形成这场灾难的推手之一。他总结说,一旦大政方针错了,下面的人越忠诚、越热情高涨,对党的事业、对人民的利益危害就越大。

一个县委第一书记对一个生产队长讲出这些心里话并不容易,因为那是个缺少实话氛围的年代,那是个政治氛围极不宽松的年代。能够讲出这些话需要勇气。这种勇气诚然可贵,而比这种勇气更可贵的是“醒悟”。从狂热中醒悟过来,科学便少受几分冷落;从盲从中醒悟过来,讲究实际便得到重视;从脱离群众中醒悟过来,百姓利益便多了份保证。蔡中田的醒悟绝非“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是一茬人,甚至是一代人的醒悟。尽管这种醒悟背后的代价十分惨痛,但毕竟是醒悟了,总归算是好事。1960年全国性的各项政策大调整,使科学决策、注重实际、以民为本得到比较充分的体现,便证明了这一点。

蔡中田告别朱遂平,要见大队支书高德。临出门,他交待朱遂平:“你写份入党申请书吧,共产党的队伍里,你这种人越多越好。”

在“反瞒产”运动中被几次吓病的大队支书高德对外声称“身体不中,再管不了事了”,以此为由,躲避所有的上级官员,回避所有的工作事务,连大规模的“民主革命补课”也被他闪过。而实际上,这位貌似软弱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仍是乡亲们的主心骨,大大小小的事情仍由他暗中做主,一句话,躲在幕后的高德仍在发挥胜桥大队舵手的作用。

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突然登门令高德躲闪不及,他判断不准蔡中田这次登门是福是祸,只好面带恐慌之状接待不速之客。

蔡中田进门第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高德的疑惑。蔡中田说:“高德同志,你两次被吓病,我这个县委书记有责任,这次是专门向你道歉的。”

继续交谈中,高德彻底明白了,县委第一书记说的不是假话,是真心诚意为过去的错误悔过。尤其让他感动的是,这位全县最大的书记面对自己这个最小的书记,毫无掩饰地把自身几年间所犯的错误抖搂无遗,这样赤裸裸的一条汉子站在眼前,和自己完全没有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感,倒像兄弟一般。

感动之余,高德却没有完全消除疑惑,都说共产党的官越大越顾及面子,明知做错也不愿认错,能推卸的责任尽量推卸,能掩盖的问题尽量掩盖,蔡书记为什么不那样?于是高德询问蔡中田。

蔡中田说:“因为我想明白了,死要面子不利于改正错误,只会使面子越来越小;掩盖问题不利于解决,只会使问题越积越多;有没有错误,有没有责任,有没有问题,老百姓能看清楚,愚弄百姓最终要付出代价。”

继续交谈中,蔡中田也终于明白,高德两次被吓病原来都是假装的。第一次装病,高德躲过了高报瞒产数字,使胜桥大队原本不足的种子粮、口粮未像其他地方那样交个精光;第二次装病,转移了公社领导对自己的注意力,手中的粮食未被逼出。高德两次装病没有白费心机,胜桥大队乡亲们在这场大饥饿中的死亡人数全社最少。

蔡中田问高德,那阵子“反瞒产”风头正盛,连我这个当县委第一书记的都不敢马虎。而你手中有粮不报不交已经不是小事,又装疯卖傻等于拿领导当猴耍,真查出来,开除党籍都有可能,你想没想后果?

高德回答,那时候只想让乡亲们少挨饿,只要能保住粮食,自己受再大的打击也不在乎。

蔡中田对高德原本没有好感,认为他如此怕事,软蛋一个,完全没有共产党员应有的勇敢精神,让这种人当支书真是白瞎。现在他不得不另眼看待高德,认为高德是个既有勇气又有智慧的好支书。

“×你妈,我说呢,第二次装病时你们公社有个领导建议撤了你支书职务,你们公社书记就是不同意,还说‘高德德高’。你果然是个德高之人。”蔡中田又开骂了。高德自然明白,县委书记这句骂语出自内心的兴奋,也表达了对自己的敬佩和赞赏。

走趟嵖岈山,蔡中田心情见好,这自然与向生产队长朱遂平、大队支书高德当面“谢罪”排遣了心中的部分苦闷有关。当然,乱石填胸般的感觉远未消失,他还有许多“搬石头”的事情要做。

接着几天他又转了几个公社,一个新的问题让蔡中田无法释怀:“民主革命补课”抓走大批基层干部,连生产队长都基本抓光了,从中央、省委、地委机关下派的大批干部取而代之,却对农业生产指导不到点子上。生产受影响,倒霉的不还是百姓吗?

蔡中田打电话向主持地委工作的张树藩专员建议:尽快放出生产一线的基层干部,种地离不开这些行家里手。

张树藩何尝不想如此,因为他也清楚“民主革命补课”扩大化了,不该抓的人抓得太多了,影响生产是肯定的。但搞“民主革命补课”是中央的决定,这项工作由中央工作组负责,他一个地区行署专员对此无能为力。所以他对蔡中田说: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急不得。

蔡中田听得出张树藩似乎对自己的建议并不热衷,想多说几句又觉得电话里讲话不方便,于是干脆驱车直奔地委面见张树藩。

蔡中田当面对张树藩说,中央搞的这个“补课”也许有必要,但搞这么大的规模肯定脱离实际了。这几年因为脱离实际酿成这么大的祸害,为什么撞到墙上还不改?眼前最缺的仍然是粮食,而大批基层干部——大队支书、生产队长被抓去“补课”,生产不要了?如果继续歉收,老百姓继续挨饿,这种“补课”有啥用!

张树藩告诉蔡中田,在决定“民主革命补课”对象时,他就对“扩大化”提出了反对意见,结果遭到省委领导的严肃批评,差一点被戴上“抵触中央决定”的帽子。

蔡中田说:“你一向敢说实话,即便帽子漫天飞时期,你也没怕过,比我强,我服你。但现在我敢说实话了,你为什么胆子变小了?地委九个常委抓了八个,就留你一人主持工作,这时候你不站出来说话谁会说?”

张树藩说:“话是要说,但得等待时机。现在中央、省委都把‘补课’看成天大的事,这个节骨眼找他们讲这事不等于放屁吗?这可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呀。”

蔡中田觉得专员的话也有点道理,问题是,很快就到种麦的季节,你等“时机”,季节不等你,不抓紧反映情况要误事呀。他急切地说:“不管有多少困难,等种麦时生产骨干不能还忙着‘补课’,不然,我也学杨守绩,给毛主席发电报。”

送蔡中田出门时天已擦黑,张树藩望着蔡中田远去的背影,思绪万千。他想到,这位胶东汉子原本性格耿直,作风朴实,但前几年变了,和许多人一样,也学会了跟风,沾染了吹牛、浮夸、极“左”的毛病。当然,这是不正常的政治环境造成的。所幸,这场大灾难使他觉醒了,不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还懂得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这种变化难能可贵。

他还想到,信阳出现的悲剧是近几年各级组织和领导工作作风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已认识到了这一点,遗憾的是眼下许多工作仍不切合实际,仍未兼顾群众利益。

他又想到,大难虽然过去,大灾仍在继续,目前最要紧的是恢复“信心”和“元气”。信心是什么?是让老百姓看到各级干部回到群众中来,坚信共产党的领导;元气是什么?是搞好生产生活,让老百姓尽快有饭吃、吃得饱。

张树藩最终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为了党的利益,为了百姓利益,必须坚持真理,立刻向中央工作组反映实际情况,尽快放出多数基层干部回到生产第一线。

张树藩的建议引起中央工作组的高度重视,但对于是否采纳,争论激烈。一种意见是,“民主革命补课”是落实毛主席批示精神,这是场政治仗,涉及与反动阶级争夺领导权问题,“抓大事”不能“算小账”。另一种意见是,实事求是是毛主席一再倡导的优良作风,共产党最大的政治是保护群众利益,发现偏差及时纠正理所当然。

两种意见都举起了毛泽东的旗帜,似乎都不失说服力。显然,前者观念仍充满“左”的色彩,说明当时的政治环境仍适合这种人的生存。后者的观念则贴近实际、贴近群众,说明一场大灾难使不少人醒悟过来,敢于坚持真理,不再唯上是从。

终于,信阳地区“民主革命补课”运动调整了部署,大批基层干部分批提前结束“补课”,回到生产一线。这一结果的产生绝非轻而易举,据说争论最终反映到中央最高层,副总理李先念说了句“错在上层不在基层”,毛泽东同意此话,才得此结果。

遂平县大批基层干部走出“民主革命补课”班那天,他们的“大当家”蔡中田带着十几辆大卡车等候在大门口。玉山公社王悦庄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念汉第一个走出大门,被蔡中田拉到一边,问道:“这些天咋样,能吃饱吗?”

张念汉答道:“饱不饱不算啥,关键是怕呀。四周拉着铁丝网,还架着机关枪,喇叭里天天叫‘清算反革命罪行’,完全是‘反革命待遇’,都蒙了。奶奶个腿,没被饿死,差点被吓死。”

说话时,大家都围了上来,蔡中田见状,心情无比激动。的确,这样的场面值得他激动,因为走出这个大门的人都安然无恙了,他心里也踏实了。蔡中田挥挥手,发出了颤抖的声音:“都没事啦!快上车吧,回家吧,带着乡亲们好好干吧!”

蔡中田的愿望实现了,回到县委,他特意给张树藩打电话道谢,因为他认为张树藩此举功德无量。

而张树藩对蔡中田说:“若论功,当首推你蔡中田,不是你当面鼓动、将军,我兴许还要犹豫一段时间。但是,有过不言功,饿死那么多人,我们都是有过之人啊,现在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是补过。”

张树藩讲的是心里话,“有过不言功”是当时多数领导干部的心理。由此看出,面对信阳事件这场人间悲剧,许多领导干部的确愧疚深重。这也正使得他们在日后的工作中带着“将功折罪”的心理奋发为民。

无论怎么讲,大批基层干部提前结束“补课”,的确意义非同小可。其一,他们充分发挥了生产骨干的作用,确保了冬播顺利进行,为来年的粮食增产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其二,他们及其亲属都消除了恐惧和委屈的心理,这个巨大群体的安稳有利于社会稳定;其三,人们从中似乎看到了“纠左”的希望,对政治环境的改善有了信心。这一点尤为重要,由此带来的是,真话多起来,注重实际、关注民生的氛围浓起来。无疑,这些意义可归结为一点:为共产党争得了荣誉,对老百姓抚慰了心灵。

不要害群之马

因被视为人民公社化运动中的“有功之臣”,蔡中田免遭牢狱之苦,而这一“幸运”并未给他带来兴奋,反倒使他感到孤独。他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四处奔波“谢罪”;他奋力“捞人”、倾心惠民,以弥补自己的过失。蔡中田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不掩饰自己的过错且懂得如何纠正错误,在于他重拾善民之心且全身心回到群众中去。

联想到今天的不少官员,身上实无蔡中田的可贵之处,他们明知犯错却心无愧意甚至强行为之;他们似乎全身心只在自己的“利益团体”,对民生之事并不上心,顶多做点表面文章应付了事。这样的官员是共产党队伍中的害群之马,更是百姓眼中的灾星,不剔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