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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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张树藩冷笑一声,对吴芝圃说:“芝圃同志,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情况吗?给我戴‘右倾帽子’,对我进行几个月的批判,不就是省委批准的吗?不就是你亲自安排的吗?既然是省委批准的,批斗我的根据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在省委扩大会上反对虚报产量吗?不就是因为‘反瞒产’时我在遂平县不仅不‘反瞒产’反而却拿出700万斤粮食救济群众吗?不就是因为我反对弄虚作假没和你保持一致吗?直到饿死人后,地委多次向省委反映情况,而你一口咬定是‘疫情’,这些事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张树藩一阵连珠炮般的发问,搞得吴芝圃相当难堪。这时陶铸截断了张树藩的话,说:“不要再往下说了,我们都清楚了。”

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的表情显得有些沉重,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来信阳之前,他已详细看过中央工作组呈上的调查报告,对信阳发生的这场悲剧异常痛心。他太熟悉这片土地了,他太了解这里的人们了,因为这里是他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他的艰难、他的辉煌、他的情感,都已深深刻在了这片土地上。此次信阳之行前夕,毛泽东对他说:你去好,大别山曾经是你的地盘,那里的人都佩服你李先念。你去告诉他们,我们有错,有错必纠;我们有愧,有愧必偿。

毛泽东的态度让李先念得到些许宽慰,却也给他内心增添了几分矛盾。两年前,面对各项经济指标过热的局面,中央领导层出现了“反冒进”的声音,其中便有李先念。正急于实现“跃进式发展”的毛泽东对此大为不满,公开大批“反冒进”,说“有人离右派只有50米的距离”!以毛泽东当时的威望和权威,面对他的怒气无人不战战兢兢,李先念等务实派的确无能为力,致使冒进之势愈演愈烈。眼下全国的局面,包括信阳事件的出现,无疑印证了冒进的错误,毛泽东自然明白这一点,否则他不会对李先念说出“我们有错”这句话。毛泽东的这句话让李先念感到心中踏实了许多,因为这不仅意味着笼罩在他心头那块“离右派只有50米的距离”的阴影消除了,更重要的是,一个左右中国命运的首要人物的头脑开始冷静了,一线令民族摆脱困境的曙光出现了。

可是,李先念对“有错必纠”无疑心存余悸。谁都明白,全国的冒进局面体现了毛泽东的意志,而冒进带来的是灾难性的后果,假若真的细究,岂不要毛泽东承担责任?就当下的政治气氛和政治环境以及毛泽东的个人威望,无人敢于这样做。可是毛泽东要求“有错必纠”,又不得不纠,这个分寸如何把握?李先念思前虑后,最终给自己定下一个原则:只做不说。

刚才吴芝圃与张树藩的对话,李先念都听得明白,他反感吴芝圃推卸责任的态度,他欣赏张树藩直言不讳的作风,但反感与欣赏都被掩在心里。他对陶铸说:“我们先听听河南省委、信阳地委当前的工作安排和打算吧。”

吴芝圃从尴尬中恢复常态,首先汇报说:河南省委已反复、认真学习了毛主席的批示,我们将全力以赴打击反革命,搞好“民主革命补课”。

李先念听后,沉思片刻,对大家说:“毛主席已经宣布不吃肉了,要和全国人民一起共渡难关。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安排好群众生活,安排好生产。我们再不能犯重复性的错误,我们要在今后的实际工作中弥补过失。”

吴芝圃立刻表示:我们一定落实好李副总理的重要指示,把河南的工作做好,把信阳的问题处理好。

李先念、陶铸原本要在信阳多停几天的计划突然改变,第二天便急忙返回北京。临走之前,陶铸单独对行署专员张树藩交待道:先念同志让我转告你,近期在没有接到中央的明确指示情况下,对信阳一切问题的处理,地委要敢于参与意见。

张树藩明白,两位首长的意思是不能让吴芝圃继续在处理信阳的问题上一手遮天。

李先念、陶铸急忙提前返京事出有因。吴芝圃要“全力以赴打击反革命,搞好‘民主革命补课’”的工作打算让李先念深感不安。他明白,毛泽东对农民的感情极其深厚,得知大批农民被饿死定会怒不可遏,但把信阳事件定性为“反革命复辟”的批示显然过于严厉了,这意味着将有大批干部被定为反革命而蒙受冤屈。毛泽东的批示给一些动机不纯的人带来可乘之机,他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以“落实毛主席指示”为借口,大肆抓捕“反革命”,以达到清除异己、推卸责任的目的。李先念决心阻止这种局面出现,但他必须首先尽快说服毛泽东改变对信阳事件的定性,否则信阳将雪上加霜。

当面表态“一定落实好李副总理的重要指示”的吴芝圃,并未把李先念的“重要指示”当回事,他有更关紧的事要做。就在李先念、陶铸等领导人离开信阳的第二天,吴芝圃便急忙赶往固始县,亲自布置召开万人大会。当时没人知道吴芝圃召开万人大会的目的,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想问个清楚,吴芝圃只是冷冷地告诉他一句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走进大会会场,杨守绩发现情况有些异常,他看到会场加强了警力布置,于是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杨守绩走上主席台,拿起话筒宣布大会开始,请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讲话。

吴芝圃接过话筒,大声讲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代表省委宣布,立刻逮捕反革命分子杨守绩!

杨守绩猛然一愣,茫然问道:“吴书记,您说什么?”

吴芝圃指着杨守绩说:“我说你是反革命分子!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才知道你杨守绩是个大坏人!”

杨守绩如雷贯顶,身子摇晃一下差点摔倒,他一手扶着会议桌,突然大笑起来,冲着吴芝圃叫道:“我知道我对人民有罪,但我不是反革命,也不是大坏蛋。咱俩谁是反革命、谁是大坏蛋,还不一定呢!”

吴芝圃顿时大怒,对公安干警挥手大叫:“将这个反革命分子捆起来!”

几个公安干警立刻上前把杨守绩五花大绑,带离现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坐在一旁的行署专员张树藩惊诧万分,他用疑惑的眼光望着地委代理第一书记赵定远,赵定远也一脸困惑。张树藩暗想,抓捕一个县委第一书记,竟然对地委一声招呼也不打,这预示着吴芝圃迫不及待要“大开杀戒”了。吴的行为只有一个目的:“捂盖子”、掩盖自身错误、推卸责任。

的确,是杨守绩发给中央的一封电文揭开了信阳事件的盖子。在此之前他还直接向省委写过情况报告,反映饿死人的真实情况,要求省委下拨粮食。这些事实不正说明问题出在省委吗?吴芝圃当然不希望人们这样认为,拿下杨守绩,就有可能封住“祸口”,一个“反革命分子”的话大可不必信以为真。

这时张树藩想到了李先念、陶铸临走前提醒他要“敢于参与意见”的话,暗自佩服两位首长的洞察力。而眼前发生的事让张树藩清晰地意识到,地委没有机会参与意见,因为在一些敏感的问题上吴芝圃是不可能与地委商量解决的。

但张树藩仍然希望能争取到一些参与意见的机会。万人大会结束后,他与地委代理第一书记赵定远一同请示吴芝圃,要求省委在处理信阳问题时能够尽量提前对地委通报情况。

而吴芝圃没有答应。吴芝圃对他们说:“你们地委的任务是安排群众生活、安排生产,这是先念同志的指示。其他重要事情由省委和中央决定,你们执行就是。”

张树藩还是不死心,又提出:“在处理干部问题上,尤其是涉及县级主要领导干部时,地委有条件提供这些人的确切情况,有利于省委准确地把握尺度。”

吴芝圃显得不耐烦了,说:“你是不是怕省委冤枉好人呀?我告诉你,信阳干部队伍中好人不多,该怎样处理他们,省委心中有数,你们就不用多嘴了。”

这天晚上县委招待所的伙房没有冒烟,炊事员砸坏了锅灶,锁住伙房,把钥匙摔给所长,说:“杨书记是反革命,我肯定也是。反革命做的饭省委、地委领导敢吃吗?!你另请高明吧。”说罢扬长而去。

所长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扛上半袋大米,到隔壁居民家借灶,折腾到九点多钟,总算煮出一锅稀饭,勉强交差。

夜半,刚要睡下的张树藩听到一阵女人的哭叫声,正纳闷,秘书敲门进来,说是杨守绩的爱人哭着闹着要见专员,被执勤的公安干警拦在大门口。张树藩赶快披衣,吩咐秘书:快接进来。

杨守绩的爱人披头散发走进张树藩房间,见面便嗵的一声跪下,哭叫道:“专员啊,老百姓叫杨守绩‘杨青天’,省委领导为啥把他打成反革命?听说还要判死刑,这不公啊!求地委领导救救俺家老杨吧,他冤枉啊。”

张树藩扶起惊恐不安的女人,说道:“杨守绩不是反革命,我了解他。事情不会那么糟,我们会想办法保护他的。”

送走杨守绩的爱人,张树藩再也无法入睡,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杨守绩被五花大绑的镜头。他暗想,杨守绩绝非是唯一蒙受冤屈的人,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其他县领导被吴芝圃棒杀。下一个会是谁?信阳地委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干部免受冤屈?他彻夜苦思苦想,心中仍似一团乱麻,唯有寄希望于中央尽快有个“新说法”,否则无人能阻止吴芝圃乱棒伤人。

张树藩的判断没有错,吴芝圃抓了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之后,又急急火火奔向其他县,几天之内宣布八个县委第一书记为反革命分子,皆当场逮捕。侥幸没被他当场打为反革命的剩余的县委书记,也几乎全被列为审查对象而遭撤换。赵定远和张树藩陪着吴芝圃走一路,眼睁睁地看着他抓一路、撤一路,全区所有的县委书记几乎无一幸免,两人却无可奈何,连插话的份也没有。

事情并未到此结束,此后出现的“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严重扩大化问题让赵定远和张树藩始料未及。二十多万农村基层干部被抓进学习班和所谓的“特训班”,连村支书、村长都被抓光了。那些天,信阳地区一条条道路上,每天都有一队队基层干部被部队武装押送。“特训班”和监狱一样壁垒森严,大门口都架着机枪,省军区的两个独立团奉命执行看管任务。

“民主革命补课”运动,像土改时斗争地主一样,召开诉苦大会,对前两年“为非作歹”的基层干部进行控诉和批斗。群众运动一起,打击面过宽的问题就出现了,有的公社80%的干部,甚至100%的干部受到惩处。打骂、肉刑的情况也比较普遍。上蔡县几千人被打,前两年干部处罚社员的多种刑罚反过来又加在基层干部身上。

有人评价说,本来素质不高的农村干部的确干了一些错事,那些有罪的人也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但是,大饥饿是全国性的事件,是由“大跃进”以来的一系列方针政策造成的,从更深一层讲,是由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造成的,把责任完全推给基层干部,让他们做替罪羊,这显然是不公正的。

一向很少表态的赵定远难掩愤言了,对张树藩说:“他疯狂了,以后咋收场呀?”赵定远指的是吴芝圃,他认为眼前的局面是吴芝圃造成的。

张树藩更愤然道:“何止是疯狂,我看是丧心病狂!”张树藩也同样认为是吴芝圃在造孽。

信阳地委两位领导的愤然并无用处。

这天早饭时,吴芝圃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极不高兴地对赵定远和张树藩说:“你们看看,有人把这东西放在我房间,阶级斗争还相当复杂!”

两人传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吴芝圃,数你坏,群众饿死你不管,抓人倒比救人快。

赵定远看后,沉着地说:“吴书记,您先别在意,我们想办法查。”

吴芝圃摆下手,说:“还用想什么办法?根本不用查,真革命就不怕挨骂。树藩同志,你说呢?”

张树藩略加思索,说道:“我在想,我们抓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反革命吗?”

吴芝圃冷冷反问道:“你认为抓多了吗?这张纸条说明,还有漏网的!”

张树藩也冷冷问道:“连村支书都抓光了,还能抓什么人?”

吴芝圃厉声道:“你张树藩的思维方式是不是有问题,为什么总是和省委的想法不一致?你永远比省委高明吗?要摆正位置!”

赵定远悄悄拉一下张树藩的衣袖,张树藩忍住不再说话了。他也明白,口舌之争无济于事,对手毕竟是省委第一书记,而且是个从来听不进他人意见的“家长式”领导,更何况这位顶头上司此举另有目的。

当天,吴芝圃亲自坐镇地委常委会,作下一步工作分工。吴芝圃首点张树藩负责“特训班”的“民主革命补课”运动,而张树藩一口回绝。他说:“我在信阳工作十几年,我弄不明白那么多人怎么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反革命!我张树藩不相信自己的战友是反革命,要我负责整他们,下不了手,坚决不干。”

会后,赵定远对张树藩说:“咱俩总要有一个抓‘特训班’,不然咋保护那些同志?你就安心抓生产吧,这事我去干。”

信阳地区开展大规模“民主革命补课”运动初期,张树藩又被省委划为“三种人”之一的“糊涂人”,即对“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不理解者。另两种人是“明白人”和“犯有严重错误的人”。“明白人”指积极拥护“民主革命补课”运动者,“犯有严重错误的人”是指在信阳事件中负有重要责任者。

赵定远为此上门宽慰张树藩,张树藩笑起来,说:“我是‘老运动员’了,每次运动大小总有点事,早习惯了。说我是‘糊涂人’没关系,只要没糊涂到整自己的同志就行。”

信阳地区的“民主革命补课”运动给当时的百姓留下许多话题,最流行的有两句评语,一句是“共产党左手打右手”,另一句是“吴芝圃抓人的劲头比救人大”。

其实,把信阳地区开展“民主革命补课”运动扩大化的问题完全归结在吴芝圃头上并不公平。因为这个时期在信阳起主导作用的还有中央工作组,在事件定性、补课对象、补课规模等一系列决策上,吴芝圃无法一人说了算。说到底,扩大化是中央造成的,吴芝圃只不过在积极配合。

由于毛泽东的批示,由于中央许多大员的附和,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这场“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不可能不扩大化。

由于信阳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复辟”,因此,在对主要责任人定罪的问题上,中央监委和中南局的主要领导人曾经拟定:在信阳,大县杀800人,小县杀400人,每个大队杀3~5人,全区杀上万人。

“大开杀戒”的方案的确令人感到恐惧,所幸,毛泽东和中央没有批准。这是后话。

真正的“敌人”是自己

不妨说,共产党一统江山后,真正的“敌人”是自己。经济建设中无视科学规律的“大跃进”运动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极“左”思想下形成的高压政治局面;“反右斗争”和十年文化大革命对人性的极大伤害;党内特权造成的腐败现象日益严重;党的三大优良作风的演变——“密切联系群众”演变为“密切联系领导”,“批评与自我批评”演变为“表扬与自我表扬”,“理论联系实际”演变为“理论联系实惠”,如此等等不都是共产党自身的问题吗?从50年代至今出现的这一系列问题日益影响到共产党的自身建设,影响到共产党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和地位。

共产党应该懂得“战胜自己”的重要,必须有正视自身问题的勇气,必须有解决自身问题的办法,只有战胜自身的缺陷和错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才能赢得百姓的信任与拥戴,才能增强带领民族远征的力量。否则,必将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对党自身、对国家、对百姓绝非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