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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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不惧险阻“炮翻山”

——杨守绩急电北京“揭盖子”

张富闹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坐立不安。吴芝圃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被一个“小人物”搞得如此被动,不得不费番心思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能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中央派人前来调查情况,河南省委必须对中央有个说法。

吴芝圃开始筹划下一步的工作。

然而,吴芝圃筹划的并非是尽快下拨粮食的方案,而是要千方百计证实信阳发生的“疫情”。他下令省防疫队开赴信阳,要求“一定要查清疫情”。

谁都明白群众大量死亡与“疫情”毫无关系,谁都觉得吴芝圃的“疫情说”荒唐透顶,人们无法理解吴芝圃为何如此顽固不化,甚至对他无视事实的态度产生了深深的憎恶。

但人们忽略了一个“政治家”的心态,只把吴芝圃当作“凶神恶煞”看待,这并非完全公允。

吴芝圃自然知道群众大量死亡的真实情况和真实原因。入冬以来,各地关于饿死人的报告接连不断递交省委,省委领导班子的其他成员也纷纷当面向他汇报情况,然而,甚至在几个地委书记共同求见、洛阳地委书记纪登奎怒言“再不信我们就把死人抬到你办公室”这种情况下,他仍坚持“疫情说”不改口。

到底为什么?吴芝圃自有苦衷,这是“政治家”的苦衷。

苦衷在于:其一,“疫情说”来自北京。饿死人的情况发生不久,中共中央宣传部在《宣教动态》发文:据国家卫生部报告,目前在山东、河南、江苏等11省、自治区发现肿病患者105万人,死亡6700多人。其中山东最为严重,其次是河南……

此文把患肿病的原因归结为四点:一、因口粮紧张,群众以为多吃盐可以增加体力,因吃盐过多引起代谢障碍导致浮肿;二、食品单调,长期未能调节,脂肪蛋白质严重缺乏或不平衡;三、以往曾有肿病史未能根治,今年复发;四、原患有慢性病、贫血,身体虚弱,年龄大,肠胃不好。

中宣部极力回避“饥饿引起浮肿”这一问题,把全国的口径统一到“四点原因”上,自此统称“疫情”。“疫情说”是中央的口径,发明权不在河南。吴芝圃自然明白大量群众是被饿死的,但中央对此事并未改口,他岂敢不与中央保持一致。这就是吴芝圃始终坚持“疫情说”的原因。

其二,若承认大量群众是饿死的,就必须得承担“反瞒产”的责任。“反瞒产”遍及全国,国家多征购了数百亿斤粮食,却使千家万户断炊送命。这个责任自然无人承担得起。更重要的是,若承认大量群众是饿死的,最终人们必然要把罪责归咎于“大跃进”。吴芝圃不得不想,“大跃进”是中央的决策,谁敢否定?谁也否定不了。既然如此,他岂敢与众不同。多少次的政治风浪告诉他一个基本经验:维护中央绝无大错。

历来与省委“保持一致”的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的言辞却发生了些许变化,他在地委常委会上说:“我们要开辟两条战线,一条是防‘疫情’蔓延,一条是防饥饿发展。总之,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

1960年新年过后,路宪文赶赴固始县,那里的死亡人数已过万,似要进入爆发期。路宪文很清楚,这个人口近百万的大县在“反瞒产”中受到的伤害最大,眼下的处境也最困难,死亡数字极有可能成为全区之最。他亲自赶赴固始县,目的是想把死亡数字降下来,因为这个人口大县的死亡数字大小直接影响到全区的人员死亡比例。

陪同省防疫队正在杨集公社调查“疫情”的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听说地委第一书记到了县里,却未急着赶回县城迎接,还对身边人说:一袋粮也带不来,他来管屁事。

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在县城未等到杨守绩,只好赶到杨集公社。他在杨集看到的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心情十分沉重。他对杨守绩说,无论如何要把“疫情”控制住,减少死亡。

杨守绩已经陪着省里来的防疫专家转几天了,压根没发现什么“疫情”,而地委第一书记眼下仍要求他控制“疫情”。他不禁心头火起,不顾当着众人,吼叫道:“浮肿病完全是饿出来的,人都是饿死的,为啥还往‘疫情’上扯?你光要求我们保护好群众生命,给粮食呀,不给粮食靠啥保护群众?!”

大庭广众之下被部下一阵狂吼,着实有伤面子,这种情形路宪文已多次遇到。若在过去,以路宪文的权威与秉性,他绝对无法容忍。而这一次,路宪文不得不忍,因为他觉得杨守绩尽管态度不恭,讲的话却完全正确,这样的话他对省委第一书记也说过。路宪文叹口气,走近杨守绩,平静地说:“你可以吼给我听,我也想大吼几声,可吼给谁听?把火气先压一压,最重要的是想想办法,拣最重要的事干。”

杨守绩的眼泪流下来,他说:“路书记,我态度不冷静,您别见怪,我也是急火攻心啊。除了粮食,我是再想不出任何办法了。要说眼下最重要的事,就一件——坚决否定省委的‘疫情’论调,若做不到,我他娘的就不再当这个县委第一书记!”

路宪文当然也明白,只有否定省委的“疫情”论调,才有可能争取到粮食,否则,就难以解决饿死人的问题。可路宪文更明白这件事有多难,因为他坚信省委主要领导早知道大批群众是饿死的,之所以咬定“疫情”不改口,其原因肯定不简单,岂能任意推翻。杨守绩刚才的一番话,只是引出路宪文又一声长叹。

路宪文在固始县奔波几天,实地考察了几十个村庄,发现村村都堆起了成片的新坟,浮肿病人不计其数。他感到问题比预想得要严重得多,情急之下,立刻赶回地委,连夜向省委汇报情况,并再次申请粮食救急。

而省里未有任何答复,短短几天内,固始的死亡数字又上升了数千。

省防疫队在固始县的“疫情调查”终于有了初步结论:无疫情发生,死亡属饥饿引发。

事不宜迟,杨守绩和省防疫队的苏主任急忙把“疫情调查”结论送往潢川县,交给正在调查灾情的省监委书记刘铭榜。杨守绩原以为,真实情况已经反映给省委领导,而且春节已近在眼前,省委领导总不会让老百姓扶着棺材过春节吧,下拨救济粮应该不成问题。

春节前夕,省委连发通令,要求各地“干干净净迎新春”、“欢欢喜喜过大年”,《河南日报》等新闻媒体也不断登文渲染新春气氛。这些迹象无不使人们感觉到,粮食就要来了。

可是,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望眼欲穿的人们仍未等来粮食,百姓最看重的“年夜饭”化为泡影。

一直守候在办公室等待好消息的杨守绩再也坐不住了,愁、怒、哀、怨齐涌天门。正在这时,妻子找来,说:“饺子包好了,孩子们都等你回家煮饺子哩。”

杨守绩闻言大怒,对着妻子一阵狂吼:“全县群众过年连口稀汤都喝不上,你叫我这个当县委第一书记的回家吃饺子,吃得下吗?!也怪了,群众连塞牙缝的东西也没有了,咱家却有饺子吃,这叫和群众共患难吗?滚,快滚!”

妻子顿时泪如雨下,哽咽道:“扫干净几条面袋子,才包了21个饺子,一大家子人啊。你以为跟你这个县太爷沾多大光吗?过了今晚就是大年初一,我先告诉你,大年初一孩子们也没啥吃的了。”

杨守绩抱头闭目对天长叹:“好一个‘欢欢喜喜过大年’啊……”

妻子捂着脸离开了,杨守绩抱着电话机一阵狂摇,接通了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路书记呵,这个年,老百姓真要扶着棺材过了,我想不通,真想不通啊……”

听到杨守绩如泣如诉的悲吟,路宪文许久无语。这个年,路宪文同样为老百姓感到悲切,同样对省委的无动于衷悲愤填膺。可能说什么?该说什么?他实在不知道啊。

路宪文终于颤抖着声音对杨守绩说,整个大年夜,他一直在不停地给省委打电话,摇电话摇得手都疼了,可是没人理,他快急疯了,“年夜饭”一口也咽不下。

路宪文的话充满无助与无奈,杨守绩心里也明白,这位地委第一书记无力解救一方。

从年三十夜到大年初一,杨守绩守在办公室,寸步不离。他焦躁不安地等待“好消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可最终一粒粮食也没等来,等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各公社报来的坏消息:死亡人数急速增加。杨守绩粗略统计下,仅年三十夜到大年初一,短短的一天一夜间,全县又增加4000多个亡灵。

没有一个拜年的电话,接到的都是“报丧”消息;没有听到一声欢歌笑语,只有千家万户的哭声萦绕耳边。这个“新春佳节”,感受不到一丝省委要求的“欢天喜地”的气氛,倒让杨守绩过得撕心裂肺。

原准备春节期间“与民同乐”的杨守绩,没敢离开县城一步,因为他未能给百姓要到粮食,未能让百姓吃到饺子,实在没有勇气面对百姓,实在想不到任何一句能够宽慰安抚民心的话。

春节期间,省民政厅办公室副主任张富向党中央写信、进京告状之事迅速传遍全省,也传到杨守绩这里。杨守绩觉得总算等来个“好消息”,他认为只要张富告状之举成功,就一定会引起中央重视,问题很快就会解决。杨守绩暗暗佩服张富的勇气,因为之前没人敢于和省委领导公开叫板,张富这个“小人物”却开了个先例。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杨守绩有些失望:张富被“看住了”,停职反省。杨守绩觉得,如此事属实,意味着省委是铁了心要“捂盖子”,粮食问题短期内仍不可能得到解决,百姓的苦难仍将继续加重。

杨守绩没料到,几天后形势却出现一丝转机,他接到通知,做好参加省扩干会的准备,据说会议将研究粮食问题。

这一转机来之不易,应该说与张富告状有关,也是各地的地委第一书记纷纷向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逼宫”的结果。元旦过后,各个地委第一书记轮番要求吴芝圃亲自出马了解灾情,而吴芝圃寸步不离省城。他不敢下去,因为他明白地委第一书记们的用意,无论到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无法再在铁的事实面前指鹿为马,他一再维护的“疫情说”将不攻自破。他或许更明白,到了地委第一书记们对自己“群起而攻之”的地步时,再无任何“表示”恐难过关了。

2月初,众人期盼的省五级干部会议召开,各地区强烈要求省委放粮救人,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

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自然感受到了人们的情绪。他在会上说:“省里粮食不多,这次可以分一些,以后再没有了。苏联在逼债,国家很困难,河南要为国分忧,有困难自己解决,不能向国家伸手。要告诉群众树立国家观念,毛主席连肉、鸡蛋都不吃了,咱们再勒下裤腰带,少吃几口有啥不应该?要大挖潜力,搞‘替代食品’,包谷心、草根都能吃嘛。”

这次会议,吴芝圃没再讲“阶级斗争”,也未再提“反右倾思想”,与会者感到轻松了许多。

省里计划下拨的粮食数量极为有限,参加会议的人都在计算,除了按省委要求留够种子,到老百姓嘴里也不过每人斤把粮,杯水车薪。

杨守绩在省里参加会议的第十天,县里报告死亡人数又增加一万多。他急忙向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报告情况,路宪文愁眉苦脸,说:“这几天听的净是死亡数字,粗算一下,全区死亡快20万了,我已经愁得几天睡不着。最新情况已经及时向省委报告了,等指示吧。”

杨守绩说:“死20万?截至目前,如果全区被饿死的群众少于50万,我杨守绩先砍下自己的脑袋补个数!省里这次下拨的粮食不够塞牙缝,还得提意见,让省委增加下拨粮。”

河南省五级干部会议从2月5日开到25日,这期间正是大批饥民死亡的高峰期。而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在会议期间仍然强调死人与“疫情”有关,不是粮食问题。

杨守绩刚回固始,就碰到刚刚从省城赶来的一个解剖组。解剖组专家对杨守绩说,他们是根据省委领导指示匆匆赶来的,任务是解剖尸体,进一步“调查疫情”。

杨守绩对天长叹:“看来是不弄出个‘疫情’绝不罢休啊,‘疫情’究竟是啥好东西,对这些当大官的这么重要!各位专家,别折腾了,你们就按省委领导的意思下个结论算了,别再对死人动刀子了。”

一位专家对杨守绩说:“杨书记,您别灰心呀,我们这些专家只对科学和生命负责,动不动刀子结果都一样,我们只是要做到让他们无话可说,剩下的事就看你们这些当官的了。”

解剖尸体的工作最初遇到极大的阻力,几乎所有死者的家属都坚决反对。这天,杨集公社卫生院门口聚集起手持棍棒、铁锹的群众,他们把杨守绩和省解剖组的专家堵在里面不让出门,现场气氛异常紧张。

一位老汉指着杨守绩破口大骂:“老百姓天天盼共产党放粮救命,可是你们倒拿着刀来了,人死了还要被你们开膛破肚。狗官,拍拍心口,你敢说人不是饿死的?为啥非要往‘疫情’生拉硬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