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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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向作为“排头兵”的信阳地区在这篇消息中淡出,南阳、许昌、新乡、洛阳地区受到表扬。显然,信阳地区在秋粮征购中行动排不上“最快”,也没有“超额完成任务”。但隶属信阳地区的信阳县名列县级单位“榜眼”,总算为信阳地区捡回点面子。

消息还说,全省农民“干劲冲天”,打破了历年来秋收全部结束后才开始交售入库的常规,使秋粮入库时间“比去年提前70天”。

大旱之年,完成秋粮征购任务既“超额”又“提前”,岂不抽干农民的血泪?不,消息称:广大社员……交售粮食热情高涨,他们高唱着:“党的号召照四方,人民公社放光芒,无雨抗旱保丰收,金黄谷子堆满仓,丰收不忘共产党,交足公粮卖余粮”。

消息下边还配发了一篇社论《乘胜前进全面完成征购任务》。社论称颂了在特大干旱之年,广大群众“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亲切关怀下,在省委的正确领导下”,“夺取了农业生产的全面丰收”的巨大胜利,充分肯定秋粮征购进展快、质量好“是坚持政治挂帅,大反‘右倾’,大鼓干劲,大搞群众运动”的结果。

社论点名批评了一批仅完成秋粮征购任务30%左右的县,其中有信阳地区的正阳县、息县、淮滨县。要求这些县“反透‘右倾’,迎头赶上”。

社论还要求普遍开展批判“先进吃亏,落后占便宜”论调,并分析说:生活富裕、满足于安逸生活的人,总是把完成任务多、进度快看作可怕的事情;而生活比较贫困,迫切要求进一步改变生活、迅速改变“一穷二白”面貌的人,总是把完成任务多、进度快看作是可喜的事情。“先进吃亏,落后占便宜”的观点,是“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必须“结合当前粮食征购工作系统地批判”。

一篇消息,一篇社论,给当时的许多人带来不小的想象空间。无论这两篇文章所反映的事实是否符合客观情况,它代表的却是省委的观点,不可等闲视之。尤其是把粮食征购任务提到“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高度,更让人意识到不保持一致的严重后果。于是,人们想象着,在省委如此“正确领导”下,河南面临的将是什么?百姓面临的又是什么?“想象空间”中填满了忧虑,飘荡着惶恐。

这两篇文章对信阳地委的震动更大,因为信阳地区落后了,下属几个县被点名批评了,省委显然对信阳地区的工作不满意了。但对于行署专员张树藩和被点名批评的正阳、息县、淮滨等县的领导来说,他们内心的压力并不沉重,因为他们早知道在高征购和“反瞒产”中消极抵抗的后果,并且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无疑,他们是敢于为百姓舍弃个人利益的勇士,既然为此“在所不惜”,自然无须害怕什么。

压力最沉重的是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他的压力来自两头——上头是态度严肃的省委,下头是饥饿无助的百姓。作为本地区党的一把手,他必须执行“党的指示”,必须完成“党的任务”;作为一方“父母官”,他不能无视百姓的疾苦,更不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而眼下“党的利益”和“群众利益”明明白白发生冲突了,究竟孰轻孰重?究竟何去何从?他必须在“鱼”与“熊掌”之间作出选择,其中的压力之重不难想象。

路宪文最终选择了“党的利益”,因为他完全“相信党的英明伟大”,也因为他完全“不相信党会弃民于水火”。人们无须怀疑路宪文这一善良的愿望,因为共产党的宗旨不正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以长远的目光看待暂时的困难、暂时的冲突,难道有错吗?依照共产党的理论,路宪文的选择的确没错。

11月上旬,地委办公室主任王秉林两次向路宪文反映,信阳县鸡公山公社谢桥大队食堂停伙,已有人饿死。路宪文当即批评王秉林道:鸡公山是“千斤社”,而前期征购总量才合每亩400多斤,还有每亩500多斤的“潜力”可挖,你却说食堂停伙、群众饿死,你带的这个工作组太不深入!

路宪文随后下令撤销了王秉林的工作组,指派信阳县委第一书记徐国良坐镇鸡公山“反瞒产”。几天后徐国良终于带给路宪文一个好消息:“反瞒产”初见成效,已搞出700万斤粮食。

路宪文并不兴奋,因为他对这个“好消息”有些疑惑,他问自己:鸡公山公社真有这么多粮食?难道“反瞒产”没搞过头?难道群众生活没问题?虽然心存疑虑,他还是吩咐王秉林立刻召开电话会议向各县传达这个“好消息”。

紧接着,确山县也传来“好消息”:“反瞒产”成果3000万斤。

路宪文对确山县的数字有怀疑,心想能有30%就不错,不能再浮夸了。

但路宪文对确山县开展的组织群众“向党交红心说实话”活动很感兴趣,他评价说这一活动体现了对党的忠诚,随即命令在全区推广。这项活动的主要方式是,召开群众大会,当场报瞒产数字。路宪文后来检讨说,自己只判断群众对党有感情,没料到这种形式实际上是对群众“强迫命令”,危害不小。

省委对“反瞒产”工作依然紧抓不懈,而信阳地区这项工作依然停滞不前,多次挨批。面对省委的批评,路宪文坐不住了,向省委表态“一定想办法改变落后局面”。既已表态必须行动,路宪文一个电话打往信阳县委:你们是地委所在地,是全区的窗口,各项工作都应该走在前面,都必须发挥榜样作用。地委决定在信阳县开个现场会,进一步激发大家的“反瞒产”热情。

信阳县委第一书记徐国良受领任务后顿时心虚,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粮食,上报“反瞒产”假数字原本是为了糊弄下地委,却引火烧身,他内心一百个不情愿,却也不敢不应下这个现场会。

信阳县“反瞒产”现场会在鸡公山公社召开,全县大队以上干部被召来参观。

现场排列着几十座用席子围起的粮囤,解说员告诉站在远处的参观者,这是“反瞒产”反出的数十万斤粮食。

不少参观者疑惑:为啥只让站在远处看,不准靠近?一位村支书悄悄告诉自己公社的书记:我刚才转过去踢了几脚,粮囤晃荡了。真是满囤粮哪能踢动?里面肯定有假。

这位公社书记也好奇起来,趁县委书记讲话动员的时候悄悄溜过去,手指一捅,探明白了——粮囤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粮食,下面全是稻壳。公社书记回头对那位村支书说:“别瞎说,我刚去看了,满囤都是粮食,明白吗?”

村支书恍然大悟,忙点头称是。

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觉得鸡公山公社“反瞒产”现场会初有成效,便乘势通知全区公社以上干部前来参观,他要大张旗鼓推广鸡公山公社“反瞒产”的经验。正在西平县的张树藩专员接到通知也匆匆赶来。

然而,这些县、社领导根本不相信鸡公山公社能瞒产几十万斤粮食,断定其中大有蹊跷。终于有人发现了秘密,便风传开来。

这批以工农为主体的领导干部多属直来直去的性格,发现有假却无人当场揭露此事,为何?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把本县几十名公社书记、村支书叫到一起,特意提醒大家说,地委路书记亲自出马搞起的现场会,他肯定知道粮囤装的是不是粮食。上级领导既然这样搞,自然有上级的意图,咱们做下级的就不要乱议论了,少惹麻烦。反正大家都没粮,不管报多少瞒产,横竖都无法兑现,顺着上级的意图干就是。

杨守绩的观点的确具有代表性,这也是人们在几场大运动中练就的心态。

只有一人按捺不住——又是行署专员张树藩。现场会结束的当天晚上,他找到路宪文质疑这次现场会。

路宪文语重心长地说:“树藩同志啊,咱俩一个书记、一个专员,工作上意见经常发生分歧。说心里话,我不喜欢你的时候多。但是该保护你的时候我坚决保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志,你我没有个人成见。”

这番话让张树藩颇为感动,因为他知道书记说的是心里话。于是说道:“书记啊,这些我都明白,我也打心里感激您。可是一到工作上,常常觉得和您不对路,分歧就来了,这绝不是故意唱反调,就这性子。就说这次现场会,仍然不理解啊,我们为何搞这种假东西?”

路宪文说他已经料到了。他提醒张树藩回头想想,大放粮食“卫星”那阵子,毛主席在遂平县问“一亩地能晒多少粮”,说明他老人家知道粮食产量假得离谱;再想想,大炼钢铁,毛主席在新乡问“出了多少废铁渣”,也说明老人家不相信“土炼炉”的成果。可是老人家为什么既不马上反对“放卫星”,又不立刻制止“全民大炼钢铁”?

张树藩说自己只想过这些都是教训,没想别的。

路宪文说:“起初我和你一样,想不通。还是经省委吴书记点拨,才顿开茅塞。这都是为了鼓劲,给全国人民鼓劲!咱新中国一穷二白,又受外国封锁,不振奋精神能搞好建设吗?所以毛主席强调劲可鼓不可泄,为此付出些代价也值得。这是战略啊,我们的差距就在于站得没这么高,看得没这么远。你现在该明白了,我为什么常常不顾大家反对意见而坚决执行上级指示。”

路宪文这番见解,张树藩的确第一次听到,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他仍不理解的是,眼下这场大规模的“反瞒产”运动已经使老百姓食不果腹,甚至有饿死人的危险,实际效果并不利于人民群众振奋精神搞建设啊。

于是他说:“书记呵,您刚才的见解确实有高度,启发了我。可眼下饥饿现象大面积出现,我担心出人命啊。这种情况下仍然大反瞒产,分明是极“左”行为,我觉得还是低调些为好,应该抓紧解决群众生活问题。”

路宪文说“反瞒产”是上面的要求,咋低调?执行党的指示,是“对党忠诚”,能叫极“左”?群众生活当然要管,“反瞒产”更不能松劲,这个原则不能变。

夜深了,路宪文说:“树藩呵,睡吧,明天你去遂平坐镇,遂平这杆旗不能倒。另外,在哪儿跌倒还须在哪儿站起。”

在“反瞒产”运动中,张树藩遂平放粮之举虽与上面精神背道而驰,却救了无数百姓的命,后来统计死亡人数,遂平最少。而其他县的百姓就没这么幸运了。名不副实的鸡公山公社“反瞒产”现场会的确激发了信阳地区“反瞒产”工作的“热情”,紧接而来的是各县赛跑一般的“反瞒产成果”,几千万、几亿斤的数字都不断冒出。此情此景,倒让表面上“反瞒产”态度最坚决的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心里发怵:如此“假戏真做”,“反瞒产成果”一旦上报省委,交不出这么多粮食将如何收场?

路宪文看到的只是“反瞒产”数字严重虚报,担心的只是交不出粮食不好向省委交待。而更多人忧心忡忡的是,种子粮交光了,农民连口粮都保不住,还有活路吗?

最终形成的灾难性后果使许多人对路宪文口诛笔伐,似乎这位信阳地区的一把手祸害了百姓。可祸根是路宪文埋下的吗?的确不是,他只是错误路线的执行者。如此政治大环境谁能逆转?彭德怀大元帅“横刀立马”勇敢一搏,结果滚鞍落马;张树藩敢唱反调,也有顶风放粮之举,结果屡屡挨批……从中央高官到基层干部,直言忠谏者大有人在,可并未阻挡住一场灾难迎面而来。

粉饰太平无太平

一个飘舞云端的民族轰然坠地,跌破了美丽梦想,“苦日子又回来了”,声声叹息道出了欲速不达之悲哀。

然而,大难将至,依然颂歌连天,只为渲染“形势大好”与“英明正确”。此时的虚假与虚荣被冠以“政治、战略、大局”的堂皇之名,使人把羞愧抛诸脑后,继续以往的错误且心安理得。殊不知优劣如晴阴之天必显,孰可遮掩?

问题成堆却粉饰太平,如此不良的执政作风无益于执政者的自身形象,无益于得到民众的信赖,它只能助推错行,最终酿出更大不幸。

粉饰太平无太平,只能使问题和矛盾不断积累,最终导致更大的乱局。

“自我表扬”代替“自我批评”是执政者的不幸,不幸在于失去百姓信任;弥足珍贵的是出自百姓心中的颂歌,如何获得岂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