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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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羽扇纶巾(3)

浮景无根株,逝川不可留。昨日瑤萆春,今日蓬梗秋。森食岂不美,酡毒潜千戈。华杆岂不贲?长路能摧舟。子胥异吴江,屈原赴湘流。韩彭竟菹醢,萧樊亦系囚。何如张子房,脱屣万户侯。深韬黄公略,去从赤松游。”

这首诗,淸楚地表明了刘基的心迹:甘愿远祸全身,老死泉下,也不想再去涉足“鼎食”、“华轩”的“浮景”。看来,他是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历史惨剧吓怕了。

但孙炎仍然不甘心,不无调侃地说道:“先生,赤松之游虽好,只怕怀国、伤民之心难移吧?”见刘基低头沉默,他继续说道,“阁下谅不知道,江南名士许瑷、王冕、宋濂,以及你的好朋友章溢、叶琛、胡深等大儒,统统爽快地应约了吴国公之挚邀……”

“怎么?章、叶、胡三位,也都答应归附啦?”刘基打断了客人的话。“是的,章溢先生早已去了处州,叶、胡二位,此刻正整装待发,准备前去应天。”孙炎趁机苦劝,“叶、胡二位,与阁下同在石抹宜孙帐下共过事。老朋友能重聚到一起,岂不是天大的快事?”见主人神色游移,孙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说道“先生,这是鄙人写给先生的一封信,并附有一首歪诗,怕污了先生的清目,迟迟没敢呈献坐前。鄙人走了之后,不妨拆开看看。”

“一定拜读,一定拜读。”刘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本人是否自视太高,有点不识抬举呢?”客人走了之后,刘基一再向自己发问。

孙炎的万言长信和感人肺腑的劝驾诗,刘基反复读了好几遍。此刻,他仰靠在藤椅上,双目紧闭,右手机械地挥着芭蕪扇,陷入激烈的思考中。

自从青年时代起,人们就把他比作是张良再生,孔明转世。他自己也觉得满腹经纶,袖藏机杼,不甘于一生碌碌无为,老死田亩。可是,拼争了大半生,两《染霜,人过半百,依然一事无成,隐居在深山野坳,与樵子、农夫为伍。这是天命使然,还是人事所为?人生之途,他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五十年。五十年来,始终将一己私心抛在脑后,为了庙堂社稷,众生民瘼,他朝乾夕惕,夙夜匪懈。而所得到的,却是攻讦诋毁,谗言嫉忌。刘基不想将宝贵的生命,扔进倾轧的漩涡。穷则独善其身。除了远远躲开伤心惨目的是非之地,一走了之,他别无选择。往事不堪回首,徒唤奈何而已。这只能怨命运之神的残忍与不公了……

转念一想,又有些于心不甘。天生我才必有用,时机来时展鹏程。人生具五器以成形,理当驰骏马,驾轻车,腰挎宝剑,周游四方,辅佐明主,施展抱负。岂可遁迹山林,自甘寂寞颓唐?近几年来,刘基常常感到朱元璋神速崛起,民望高涨,颇具神奇色彩。当年在杭州,有一次,与朋友在西子湖上泛舟,遥见西北方有一片奇异的云彩,外赤内黄,久久不散。是天象书上所谓的“天子之气”。现在想来,杭州的西北方,不正是朱元璋崛起的淮西一带吗?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放牛娃出身的丑军汉,不但勇谋兼备,用兵如神,而且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短短数年间,成了人人仰望的大气候!莫非那天子之气,就应在这个莽和尚的身上?他果真能成为崛起于垄亩的第二个汉高祖刘邦?这两扇屡呼不开的板门,岂不是成了阻断咱成大事的鸿沟……

刘基躺不住了。起身来到长案前,溶墨挥笔,写下浮上心头的一首新诗:

结发事远游,逍遂观四方。天地一何阔,山川杏茫茫。众鸟各自飞,乔木空苍凉。登高见万里,怀古使心伤。伫立望浮云,安得凌风翔?

写毕掷笔,激荡于胸中的惆怅郁闷之气,顿时减却了许多。

刚刚过去了五天,挥不退的孙炎第三次敲响了门环,同行的是应天派来的特使范观。范特使不但虔敬而详细地转达了吴国公的谦谦敬重之情,殷殷候驾之意,还带来行省郎中陶安写的一首劝驾长诗。

刘基终于被打动了。满口答应去应天随驾听命,吩咐家人洒扫厅堂,准备宴席,殷勤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刘基的八旬老母听说儿子应召,满脸喜色,拉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教导说:“我儿尽管放心前去,不要挂念家里。处此乱世,你不去辅明主,天下百姓的家,也不得完全呀。”

母亲的鼓励,更加坚定了刘基的决心。他将家将兵丁交给弟弟刘升统领,准备近期登程。

临行前,刘基谆淳嘱咐刘升道:“你要随我同去应天,这心境我理解。不过,此行是否顺遂,不在乎去人多少,而在于我所辅佐的人,是否真正英睿神智。你留在家里,一定要朝夕惕厉,保境守土。山上的寨栅,一定要坚守,决不能被方国珍夺去。”

“大哥,你尽管放心地去。家里的事小弟一力承当,决不辜负你的嘱托。”刘升同样对大哥不放心,“听说那朱元璋,心狠手辣,反复无常,连亲小舅子都死在他的手里。哥哥可要瞪大眼睛,事事当心。当留则留,不当留千万赶快回来。”

第二天,刘基带上侍女莺儿,小仆刘顺,以及他的祖传宝剑,跟随着特使范观去了应天府。

刘基一起登船去应天府的,还有老儒宋濂、章溢和叶琛。四人中,章溢年龄最长,今年五十六岁。他沉默寡言,钟情山水。船行景移,始终把目光停留在舱外的山水风光上。宋濂五十一岁,五绺长髯飘胸,一派仙风道骨。他的眼睛近视,总是眯着两眼观看夹岸景色。年纪最轻的叶琛,四十五岁,气宇轩昂,声音洪亮,一路上总是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四位饱学之士聚到一起,有着谈不完的话题。陪同的特使范观,反而成了待在一旁供茶劝酒的“陪听”。

木船沿着富春江顺流而下。遇到风景名胜处,便停棹登岸,尽情观赏。范观虽然急于将四位名士带回应天,交差复命。但想到让高士们畅快也是使命之一,也就耐下心来,极力满足他们的要求。

前天下午,在桐庐泊船。他们结伴登岸游历了瑶林仙境。

此刻,叶琛仍然沉浸在愉悦激动之中。“咳,若能在瑶林仙境结庐读书,无异于天上神仙。”他用力拍着船舷,极尽赞美之能事,“到了那里,让人忘记了是真,是幻,是梦,是醒,是痴,是醉……简直不可思议,人间竟有此等神仙宝地!”

刘基正在注目眺望绿树苍郁的鹳山,听到叶琛的感叹,收回目光说道:“江南佳丽地,仙境随处可觅。这富春江的碧波淸潭,仙岩幽洞,处处令人流连。前面不远处,就是严子陵的钓台,也是值得驻足观赏的好地方。”

“好。咱们就去游钓台!”叶琛兴致勃勃,“那严子陵,寄情山水,放浪云烟,算得是半个神仙咯!”

章溢接过话头说道:“要说仙道玄机,伯温即是半仙,他的武阳村白鹤堂,无异于仙宫琼阁。”

“咳!溢公谬奖了。”刘基摇头笑道,“那不过是躲避风雨的草庐木栅而已。”

宋濂向刘基问道:“听说,阁下有三卷天书,乃是白猿所授。也有人说,得自石室密藏。不知哪家的说法属真?”

刘基大笑道:“在下确有三卷奇书。但,既不是白猿所赠,更不是石室密藏的天书。我若是半仙,并手握‘天书’,何必‘三十年官场蹭蹬过,

攻讦谗害频加身’?”

宋濂又问:“那,赠书之人,一定是不同凡俗的异人喽?”

“乃是瑞州一位高士。不过,里面既没有奇门遁甲,更没有金炉炼丹之诀。”刘基不想多说,指着隔江相峙的山崖转移话题,“快看,东汉高士严子陵钓台到了。”

船逼对岸,众人舍舟登岸,迤逦向“钓台”走去。只见在一座挺拔的高崖下面,有一座背崖临水的石矶。矶下江水淸澈,微波粼粼,环境幽静,鱼儿不惊,果然是垂钓的好所在。使人不由得钦佩严子陵的非凡眼光。

游罢钓台,一行人又登上了不远处的鹳山。山势不高,但满眼竹茂树密,映日桃花吐艳,一派勃勃生机。山麓矗立着两座石碑,一镌“高尚其志”,一镌“不事王侯”。间架严谨,笔力遒劲,一如严子陵的超凡脱俗,坚志高节。

刘基在碑前伫立良久,点头叹道:“子陵先生洞彻安危,远离庙堂,与绿树淸波为邻,堪称是千古高人。而我等却反其道而行之:须发皤然,伛倭颠踬,犹做趋功近利之思!”

此时此刻,已经踏上了仕进之路的老夫子,仍然心怀排遣不开的踌躇犹豫。

叶琛说道:子陵先生昝助光武帝平定王莽之乱,一举恢复帝业,涉世不可谓不深。”

“光武皇帝,始终以师友之礼相待,使之功成身退无所羁縻。脱略形骸,不受扰攘。但愿我辈也有此福分。”当若使者的面,刘基竞然对自己的观点不加隐瞒。

“不然,不然,”范观插话道,“我家吴国公尊师重儒,礼贤下士之心,决不在光武之下。诸公尽可十二分的放心。应天城内,正有经天纬地之宏图,等待诸位擘画,穷尽山海之珍味,等待诸公去享用哪!”

“伯温,既已卷入激流,少不得在险滩漩涡中打几个回旋。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徙增伤感?”宋濂有意岔开令人担忧的话题。捋着五绺长髯,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状:“四位只顾闲谈,把来此一游的另一件赏心乐事,忘记了吧?”

叶琛抢先问道。“什么赏心乐事?”

“名泉香茗呀!”宋濂指着江水说道,“陆羽品遍天下名水,选出二十名泉。此处江心之水,名列十九。虽然倒数第二,依然金榜有名。我等何不回到船上,一享名泉烹香茗之福呢?”

范观急忙拍黨赞道:“妙极啦!四位先生快请上船吧。此刻,木炭炉上,已经火旺水沸,等候茶客大驾光临哪。”

木船在毗邻钓台的江心处系缆。汲水烹茗,品茶吟诗,直到下弦月西移,夜露湿衣。方才尽兴而归。这一夜他们宿在富阳。第二天,舍舟换马,取旱路直奔应天府。

正二十年(136。〉三月,刘基一行,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应天府。

朱元璋听说久盼的客人来到,立即传令召见。陪同召见的有他的得力谋士李善长和陶安。进入谨身殿,范观——将客人作了介绍。朱元璋眉飞色舞,连道“欢迎”。几句寒暄过后,他剑眉高扬,诚恳地说道:

“为了天下大计,往后,要委屈四位先生了。”

年龄小的叶琛抱拳作答:“为了天下黎庶,我等当竭尽全力报效吴国公,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章溢和宋濂几乎同声答道:“只恐老迈无用,有负吴国公厚爱。”“是的。”刘基说道,“我等老驽。只怕,拉犁不能够耕十亩,挽车不足以行百里。不过是‘食之无肉’的鸡肋而已。”

“伯温先生此言,大谬不然!”

一介武夫出身的朱元璋,深怕读书人瞧不起自己,极力把话说得文绉绉,带着几分书卷气。他环顾众位先生,目光落到刘基身上,夸张而不失真情地说道:

“古人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四位乃是江南大名士,元璋早有所闻,如雷贯耳。翘望四位的大驾,如久旱之望云霓。今日屈驾来此,正如鸿鹄来归,甘霖普降。四位若再谦辞,便是拿咱朱元璋当外人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基不好再开口。叶琛接话道:

“我等前来投靠,正是有感于吴国公德高望重,礼贤下士。吴国公如此高看我等,焉有不尽心尽力、以效驱驰之理?”

“好,我就喜欢叶先生爽朗痛快!”朱元璋笑着问道,“敢问四位先生,眼下四海纷争,天下扰攘,此等混乱局面,如何方能平息?”

叶琛抢先答道:“元纲废弛,官贪吏婪。吴国公当宽以待民,严以治吏。使官有所畏,民有所乐。焉愁举国之民,不望风归附。”

章溢说道:“天道无常,惟德是辅。只有不嗜杀、爱生灵的有德之人,才能统一天下。根基巩固。”

“两位先生所言极是。元璋自南下定远以来,大小数百战,所向披靡,江东名城,大都为我所有。但,时刻不忘约束部众,不妄杀,不扰民。”朱元璋又转向宋濂问道:“宋老先生,您的高见呢?”

宋濂缓缓答道:“谋划大计,统筹全局,非在下之所长。老朽惟略知经史,粗通翰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