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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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永久的挽歌

连绵的阴雨阻我不见小园已多日了。想那小园的“生命”于不久将被无情地宣判死刑,心中难免如秋雨般的凄冷,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闲居足以养志,至乐莫若读书”。在这样的天气里,惟一能够使我心境大开的莫过于读书了。

开卷有益。翻开书,那原本死板的方块字却突然鲜活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看似没有生命,但它在科学家眼里,在冰心老人的眼里,无不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灿烂。于是,书中便有了许多这样的锦绣句子:“天下有一知已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有陶渊明为知已,莲以周敦颐为知已,荔枝以杨贵妃为知已,茶以陆羽为知已,……”

合上书,我的“知已”似再也耐不住寂寞,闯进我的心潮。知我者,非花非人,而是离我家百米之遥的街心小园。

这小园,位于北京东南方向,东临二环路,西望我家门,方圆千米,虽小得难以称为园,但它又确确实实是一座地道的花园。

记得我真正将小园视为知已是在那年的冬天——

1981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11月就下起了雪。那是个周末,下班后没有回家,与几个朋友一同去北海公园滑冰,因为玩得开心,直到深夜方才回家。然而,当我走进院子时惊呆了,将我自小抚养成人的祖父在日落西山之时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的小名,于百般失望和万般无助的情况下,走完了他73岁的人生历程。

祖母在哭,父母和家人在哭,就连老街坊也跟着落泪。而我当时却没有眼泪,一种悲痛欲绝、悔恨不已的情感交织在一处,只觉心如刀刺,寒若天雪!

我无颜以对祖母,更无言以对那尚存一丝余温的熟悉又陌生的遗体!冲出家门,无处可去的我毫无目的地撞进了街心小园。这时的我泪水突然如雨般涌了出来,我放声大哭,我喊,我大声地喊,我用脚去踢那树、那雪、那石桌……

天暮黑森森的,小园冷寂寂的,没有散步的人,也没有一丝声息,有的,只是我那悔恨的哭声和野性的喊叫在践踏着小园。

小园依旧静如处子,它不以人喜,也不以人悲而改变自己,依然文文静静地敞开襟胸,任你欣赏供你游玩也任你去跳踏!这,就是小园的品行,小园的性格,小园的襟怀,也是我爱上它并把它视为知已的缘由。只要你愿意,春看青色,夏避暑热,秋观落叶,冬赏雪景,顽童追嬉,蜂蝶相聚,老者漫步,情侣相昵……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它的怀中找到一处位置,寻到一处所钟所爱的港湾。

然而,小园虽好,亦有可憾之处。它无名无姓,像个野孩儿,像个弃婴,甚至连一个极普通极难听的“猫啦”、“狗啦”的名字也无人赐予。

小园无名,且亦无门!

世间的公园无论大小,也无论它有“名”还是无“名”,无不设有围墙和铁门。可我的“知己”却偏偏没有围墙和铁门,只是用了一些小矮松将小园围成一个月牙形,不知是造园者是否因其园小之故,不愿浪费国家材料,还是以为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园还要什么门呢?不管建造者是怎样一种心态,但我正是爱它的无门!

我爱这小园,它随你任意往来,去留自便,不带一丝的强制,也没有丝毫的媚态。

我爱这小园,它真诚无欺,既让欢娱、甜蜜进来;也让失意、惆怅进来;既无势利小人之气,又无媚骨求荣之心,一切都予以包涵,一切又决不勉强,极富君子之风。而最让我难以忘怀和铭记的,是小园的风范。

我爱这小园,它足以成为我的知己、我的良友、我的楷模。每每观之,松树坚而不欺竹弱,竹之茂而莫笑其兰单,兰花美却不辱草其丑,小草无美貌而不自卑。

当我写完这篇小文的时候,那小园连同我的家一并被拆除了,在北京的地图上永远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幢中外合资的游乐园。对于住了大半辈子的我,一想到自己的“知己”,将要从这一块美丽的土地上消逝,犹若断臂!

其实,小园的出现,是在明代护城墙的拆毁上建造的,而游乐园的建筑,则又是在小园的拆除上兴的土木。想到此,心情一度坏到了冰点,因以我绵薄之力是想阻止小园的消失是徒劳的,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这小园的消失。我能做的就是把她——我的“知己”、我对小园的怀念与感激铸进这些“铅字”里,写一曲永远的挽歌。

连集金、元、明、清四个朝代智慧的伟大城墙都已没了踪影,何况这小园?

留下的,不一定是美好的;消逝的,不一定没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