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苜蓿吗还是菜花?”我满心惊喜又惊疑,眼花缭乱之中,想起了四川的菜花田。但四川的梯田小而割裂,哪像眼前的平畴一气呵成,浑融不尽?又想起元气淋漓最善用黄的凡高,给他见到,一定惊艳发狂,正如中暑中酒一般中起黄来。从凡高又想到自己新译的《凡高传》,在茫茫母球的对面,那久稔又阔别了的海城里,该已出版了吗?而只要一切鲜黄的生命不死,阳光、麦田、灯晕、向日葵,凡高的魂魄就长在,唱一首黄炎炎的颂歌。后来一位匈牙利女作家告诉我,瑞典田里的黄花是芥菜花。
峨瑞升德海峡到了,火车进了赫尔辛堡。正在纳罕,偌长一大串火车该如何过海,它却在港口的调车轨上,空隆隆几番进退,把要去丹麦的乘客所坐的三节车厢,推上了过海的渡轮,其他几节则留在岸上。半小时后,过了海峡,和对岸的火车挂上了钩,全无入境手续,就这么沿着初夏的海峡,铿铿然驶向哥本哈根去了。
哥本哈根
哥本哈根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古城,我喜欢它的小巧精致,斑斓多姿。火车进城的时候,艳阳方斜,有一种暮春初夏的轻软之感弥漫在空中,也许就是所谓的“尘香”吧。
不久我就凭栏于旅馆的小小阳台,俯眺这城市的暮色四起。我的旅馆名叫“新港71号”(71Nyhavn Hotel)。这新港是条小运河,一头通向外港,复汇于海峡,两边楼屋对峙,也就叫新港路,是哥本哈根有名的怀古区,以码头情调见称。丹麦人自己说:“不见新港,不识哥本哈根。”此城建于八百年前,17世纪中叶被瑞典围攻两年(1658至1660),城堡不坚,几乎隐敌,全赖丹麦人英勇死守,得免于难。事后丹麦人深其壕沟,厚其壁垒,护城工事大加扩充。想起刚才逍遥渡海,长驱入城,连护照也无人索阅的太平边界,我倚栏笑了,又放心叹一口气。又过了两百年,到了19世纪中叶,哥本哈根城大人多,复值四境清平,需要多通外界,于是壁垒拆除,坚城开放,一道接一道壮丽的长桥凌波而起,伸向运河的对岸。于今断垣旧壁,仍在城中公园一带,掩映可见。
城古如此,所谓新港,也已不新了。脚下这条运河建于1673年,北岸的街屋大半建于17世纪末年,南岸的较晚,也已是两百岁的古屋了。我的旅店在运河北岸,年代较晚,却也有170多年的历史,回顾阳台的玻璃门里,粗灰泥墙上映着斜晖,露出纹理历历的波米瑞亚松木横梁,别有一种朴拙的风味。据说当初这排街屋,大半是为水边商家、旅店东主、巡夜更夫而造,如今已成为水手窝了。水陆世界在这里交汇,从我的阳台望下去,河面波光闪闪,翻动着夕照的金辉,乳白色渡船的侧像,一幢幢古屋摇曳的倒影。而岸上,夕照的魔幻像一层易变的金漆,刷在尖顶的、圆顶的、平顶的、斜顶的建筑物上,正当照射的楼面炫起一片黄金与赤金,背光或斜背着光的红砖墙,就笼在深浅不同的暗赭锈红的阴影里。更远更西,城中心区是一片更加暧昧的楼影,此起彼落,拔出一簇簇纤秀的塔尖,那视觉,已经在虚实之间了。这是昼夜交班真幻交织的时辰,褥告和回忆的时辰,诗人怀古,海客怀乡,满城郁金香和繁花的栗树被晚钟轻摇而慢撼,蝙蝠最忙,唉,最忙的时辰。
一阵海风吹来,带来咸咸的消息,暮色怎么已到我肘边了。从运河口飞过来一只白鸥,在巷对面红瓦的屋顶绕了一圈,灰翼收起,歇在一枝旗杆顶上。这才觉得有点饿了。“新港71号”旅店和这一带的古屋一样,是6层的楼房,位置近于运河汇入外港的出口。落到街面,我顺着发黑的红砖路缓步向城里暖人眼睫,运河桥上一柱柱的路灯也开了,古典的白罩有一种温煦素净的柔光,令人安慰,高高低低这一切灯光全投在水上,曳成光谱一般的倒影。金发虬须的水手三三两两,从黑黝黝的边巷里走出来,臂上刺着花纹,须里打着酒嗝,有时哼着歌谣,或向过路的女人调笑。沿街尽是咖啡室、酒吧、餐馆,的是够格,性商店。古玩铺的橱窗摆着羊皮纸的古老海图,旧式的洋油灯,奇异的铜壶铁罐,形形色色的航海仪器。纹身店有好几家,诱我停步,打量窗里陈列的剌花样品,奇禽异兽,海怪水妖,裸女人鱼,各式各样的船舶,锚链,旗号,应有尽有,说不出究竟是迷人还是俗气。
运河走到尽头,码头的红砖地上矗立着一件嵯峨骇人的什么,像是雕刻巨品——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根铁皮箍着的圆木,支撑着一把巨长的铁锚。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战舰伏能号上的遗物,供在此地,纪念二次大战死难的丹麦水手。也是后来才听人说,作家安徒生在这条新港街的67号住过20年,许多美丽的童话就是在那楼窗里写的。67号,正是我旅店隔壁的隔壁。
晚饭后回到旅店,疲倦得心满意足,却又兴奋得不甘心就把自己交给软床。一日之间,经历瑞典的平原和山地,渡过海峡,来到这哈姆雷特之故国,安徒生、齐克果之乡城;海盗的故事,王子的悲哀,人鱼的身世,衬在这港市的异国夜色上,幻者似真,真者还幻,这许多印象、联想、感想和窗外的花香海气缠织在一起,怕不是一夕之梦就遣得散的了。
次晨醒来,隔宿的疲倦消失了,只觉神清气爽,海峡上新生的太阳在楼下喊我,说,哥本哈根在等我去探索,昨晚的夜景只是扉页,今天的曙色才真正是开卷。牵开曳地的厚帷,推开落地长窗,我踏进丹麦初夏柔嫩的晓色,深呼吸车尘未动的清新。金红的朝暾髹在港底的皇家新广场上,沙洛敦堡故宫的巴洛克屋顶似乎浮在所有的瓦屋顶之上,灿灿发光。一种咏欢的旋律在我心底升起,蠢蠢蠕动,要求更明确的面貌,更长久的生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房里,我抽出笔来追捕昨天傍晚初瞰港市的瞬间印象。一小时后将诗写成,一共4段,28行,虽然尚待修改定稿,大致不会太走样了。“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说得不错。带着有诗为证的轻快心情,我像下凡一样下楼云寻访哥本哈根。
赭墙苍甍,塔影凌空,巍峨的市政厅君临四面的广场。一辆游览车从绿荫里启程,穿过栗树绽白的整洁街道,沿着运河,越过运河,七转八弯之后,来到树茂鸟喧的朗格丽尼公园。先是瞻仰有名的喷泉。水花迸溅,湍濑淙淙声里,女神盖菲央长发当风,奋策牛群,像北欧神话中所说,犁开峨瑞升德海峡,使西兰脱离瑞典,自成一岛。
但海峡边上另有一尊青铜雕像,以言艺术,或不如这尊有力,以言声名,瞻仰的盛况却无非此座能及。络绎不绝的人群向水边走去,我跟在后面。石路尽处,一抬头,三石成堆的顶上,身躯略前俯而右侧,右手支地,左手斜按在右股上,半背照的游客列成队伍,我一面候着,一面随蟠蜿的长龙从变化的角度,微仰着脸细细端详。
水陆异域,神人命舛,爱情原是碧海青天的受劫受难,苦而自甘,不但盲目,而且哑口。千寻下人鱼的悲剧,安徒生的不朽童话不但赢得千千万万的童心,更撼动普天下童心不泯的有情人。至少深深感动了雕塑家艾瑞克森(Edvard Eriksen),他的人鱼像在此一跪,凄美淼茫的柔情遂有所托,缥缈的传说也有了形体可以依附,于是一块顽铜竟独承全世界目光和手掌的钟情、抚爱。鱼尾一剖为二,分裂成人之下肢,也许象征少女在15岁前如鱼之体,浑不可分,15岁后乃有两性意识,浑沌破焉,分割的痛苦正是成长的过程吧。丹麦之为国,是一截半岛加许多小岛,爱海之余,竟想象海更爱人,乃有人鱼之恋。艾瑞克森的铜像表现15岁的少女,似乎早熟了一点,也许他用的是丹麦标准,所以躯体比较丰腴。所幸肩头未尽饱满,犹见青涩,而低眉侧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兼有寂寞和害羞,线条十分温柔。自1913年立像以来,脸、颈、臂、腹和腿,早被游客抚弄得光滑发亮,其他部分则铜锈苍青,正可表示人鱼变人,一半已成人身,一半还是黏答答的鱼皮。据说各国的水手都把她视为吉兆,荷兰和巴西的水手到丹麦来,都要吻她,求个吉利。
中午时分,赶到阿玛丽堡的皇宫,去看禁卫军换岗。皇宫中央八角形的红砖广场上,观礼的人群早已拥挤在腓特烈五世的骑像台前,鹄候新卫队旗号飘扬,军乐嘹亮,从罗森堡那头穿越旧城雄壮地操来,为撤岗的老卫队接班。一时广场上号令抖擞,五色缤纷,戎威俨然,气氛十分地热闹。规模不如白金汉宫之盛,又值承平之世,只能当做怀古的军仪吧。看惯了仿制的六七寸精巧玩具,头戴黑绒高帽,身着红衣青绔,一旦面对真人真枪,反而有些好笑,似乎家里的玩具兵怎么忽地放大了几号,活了过来,操得真有其事一般。话虽如此,果真废止了这种仪式,游人只怕又要怅然不欢了。
当天还去了好几处名胜,不及逐一详述。晚上从旅店里出门,召开一辆计程车迳去蒂福里(Tivoli)的音乐厅聆乐。原想去看闻名的皇家芭蕾舞,却需等待明天晚上,可惜那时我已身在西德了。但当晚那场免费的音乐会,和一般免费的表演相反,并未令我失望。梯田式的音乐厅可坐两千人,当晚坐了九成,听众衣冠楚楚,各种年龄都有,秩序非常良好,没有人谈话或吃零食。座位与斜度都很舒服,灯光也柔美悦目。但更动人的自然是音乐本身。乐团颇大,音色极美,演奏得十分整齐而有生气,敏感而又精确。指挥是艾卡特汉森(Eifred Eckart-Hansen),真个是众手一心,杖挥曲随。由于是免费招待市民,当晚的节目较为通俗—例如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维尔第的《艾伊达》、比才的《卡门》、古诺的《浮士德》、鲍罗丁的《伊戈王子》等歌剧的片段都是;但是奥芬巴哈的《奥菲厄司探地狱序曲》和戴礼伯的《泉源组曲》却是第一次听到,十分过瘾。尤其是奥芬巴哈的那首序曲,在艾卡特汉森的指挥杖下,宏大刚强,动人胸肺,比起习闻的《霍夫曼故事》来,高出许多。一夕耳福真是意外的欢喜,异乡人顿觉气清血畅,客心一片明澈,即使独身对繁华的5月,也不感寂寞了。
出得音乐厅来,半轮下弦月浮在天上,下面是“蒂福里”乐园的万盏彩灯,或擎在柱顶,或悬在树上,或斑斓纵横串曳在架上,交相辉映,织成一幅童话的世界。更下面的一层是锦浪四溅的繁花,正值郁金香挥霍的时辰,人就在灯阵和花园里穿来透去,潇洒的一些就高高隐在花棚半遮的酒座里,从容俯窥下界的行人,望之真是神仙俦侣。进得园来,孩子们固然都恍若误入童话境地,涌向各式的游乐场去探险,即连牵着他们的大人也恢复了童心,蠢蠢然想做些傻事。否则每年怎会有500万人来寻梦,来找失踪的童年?500万,那正是丹麦全国的人口。而似乎嫌千灯万蕊都太静了,夜晚,乃有喷泉飞迸,洒空成水上的音乐,乐音飘飘,洗耳似空际的回泉。我在榆树荫下找到一张酒座,一杯香冷的土波啤酒,陪我细细品味这梦幻的月色。护城壕开出的湖上,对岸的中国塔用千灯串成的玲珑,倒映水面,更是粼粼然一片金红了。回到旅店,已是午夜,几个水手在深巷里闹酒,却吵不醒沉沉入梦的运河。只有半轮下弦月,幽幽钩在最高的那根桅墙上。
第三天上午,金曦依然,我沿着河堤,绕过皇家新广场,一路步行进城去。从欧司德街西南行,到市政厅广场的一英里途中,整洁而宽敞的灰青石板街道,不准驶车,一任行人逍遥散步,从容观赏两旁橱窗里高雅而精致的陈列,向快车噬人的现代红尘里,辟一片名贵的净土。丹麦人叫这做Strget,我叫它做徐踱街。此中豪华,排列得丰盛,紧凑而又井井有条,目无虚睇,像满满的一盒丹麦点心,刚揭开盖子的印象。哥本哈根所产的瓷器,造形精巧,着色雅淡,据说曾受中国影响。进得店去,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泽,在圆融流转的轮廓上滑动,诱惑手指去轻轻摩挲。对那样的秀气,我的反抗力是最低的。出店的时候,我手上多了一只纸盒,里面是一座人鱼公主和一座为母牛挤奶的农家少女。人鱼的尾巴和村姑的衣裙正是那种最浅净最抒情的青紫色,回头亲嗅村姑的乳牛,则是白底黑斑。
杜塞尔多夫
2小时后,我飞到了西德的杜塞尔多夫。我的目的地原是科隆,因为《莲的联想》的德文本译者杜纳德(Andreas Donath)在科隆德国之声任中文部主任,邀我前去一游。
但哥本哈根去科隆竟无飞机直达,只能先到杜塞尔多夫一宿。我投宿的派克旅馆在城西科内留斯广场旁边,对面便是戏院,车声人语,终夜不歇,比起哥本哈根小运河边的那家古客栈,情调全然不同。天花板比现代的房间高出两尺,白纱窗帘一垂到地,更衬以墨绿色的厚帷,虽是初夏了,却和北欧的旅馆一样,并无冷气。室内的布置富丽而古典,饶有19世纪遗风。
一夕房租高达130马克。
傍晚时分,我按着地图的指示,施施然朝落日的方向,去寻一家叫雪凫屯(Schiffchen)的餐馆。我迷了路,向一位中年妇人求助。她说她家也在那一带,便一路说笑,引道前去。餐馆蜷缩在一径红砖砌地的斜巷子里,门口悬着铁盖白罩的风灯。进得店去,才发现屋深人喧,生意正盛。房间宽阔而曲折,一张张松木板制的长桌,方方正正,厚甸甸的,未加油漆,触肘有一种木德可亲的乡土风味。坐的也是松木长凳,单身客都不拘礼,可以混杂并坐,据说也是当地人引以自豪的传统。蓝衫黑裙体格硕健的酒保,左手托着满盘颤巍巍的高杯啤酒,右手拎着一条长长的白巾,边走边甩,左右摆荡成节奏,真把我逗乐了。我点了一份有名的青鱼片(hering stip)和一杯土波啤酒。酒保有点迟疑,问了一句:“就这点吗?”我说:“先来了再说。”鱼片端来了,满满一大碟,杂以苹果及洋葱的切片,和以调味酸汁,并附上一块干硬的圆面包。一片进嘴,倒吸一大口凉气,我的灶神菩萨,敢说这是世界上最酸的东西,把我的舌头都酸弯了!赶快喝一大口冰啤酒,反而变本加厉,只有猛嚼白面包。三块鱼片勉强下肚,才省悟那面包是绝对少不得的。如果整碟吃完,今晚一定是睡不成觉的了。
最后酒保看出不对,建议我叫一份德国牛排,才胡乱充饥了事。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奕奕,去探赏邻近的“宫园”(Hofgarten)。那座公园枫橡榆栗之属绿翳半空,枝叶交荫成凉翠沁人的阳伞,一遮便是一亩半亩的草地。那草地修得细密齐整,好一幅欲卷而无边的巨毯,绿得不能更纯洁。但另外的几件事却全都落了空。公园的西门有一座歌德纪念馆,那天偏不开门。园内有小丘名拿破仑,丘上有诗人海涅的纪念碑,却遍寻不见,只看到几座全不相干的石像。问来往的路人,没有一个能指点迷律。海涅生于杜塞尔多夫,当地人似乎全不在意。艾略特名诗《荒原》,一开篇就提到“向前走,走入阳光,走进‘宫园’”:当时以为就是眼前之景。回到香港一查诗集,原来是指慕尼黑的那座。怀着失望的心情,当天下午便乘了银灰衬底的橘红火车隆隆去了科隆。
科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