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爱与乐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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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20 章

家修整个白天都在思考昨天家臣说的话,是的,他一直认为书璐年纪小、不成熟,所以他除了是她的丈夫外,一直以一个向导自居。他要她快乐,同时也不希望她行差踏错。他想要把他所有的经验都告诉她,却忽略了她是不是接受。

他终于明白,怀疑只是这场争吵中一个小小的部分,而争吵亦只是他们矛盾的一个表现形式。真正的矛盾是,他想要试着改变她,而她却不希望被改变。

下班之前,秘书进来提醒他飞机明天下午起飞,他草草地点了点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他依旧早早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他拿出旅行箱开始整理东西,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也都需要时间去思考。

当他把箱子放到书房的墙角时,他再一次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他本能地坐到沙发上举起报纸,连他都惊讶于自己的迅速与虚伪。

小丫头好像没有前几天那么垂头丧气了,她试着越过他去卧室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说:“不管你信不信,昨天我去问过家臣,那个笔记本……他也有一本,那是我们高中的笔记本,每一个学生都会在毕业的时候拿到。”

书璐停下来看了看他,好像有什么要说。

“我跟家臣还有心宜……是同一所高中的。所以,我不认为心宜说的是我。”他补充道。

“哦……”

他想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被改变,是不是不喜欢被安排,是不是不喜欢他总是以一个人生的向导自居,却忽略了她是否想要沿着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她忽然浅浅地皱了皱眉头,好像对他说的并不感兴趣,于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冷冷地说:“至于说我对待你的方式……我始终不认为我有什么错。”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是痛苦的,然后转身回房间了。

家修在心中叹了口气,忽然很想笑。他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像一个少年般赌起气来,争吵和冷战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场无休止的折磨,他们被对方伤害的同时却忘了自己也深深地伤害了对方,但他们更加忘记了,彼此是一对相爱的人,争吵也冷战或许会让他们的理智消失,却不应该让他们的爱消失。

他怎么会忘记了一个道理:折磨那个你所爱的人,从来不会让你快乐,只会让你感到痛苦。

这个夜晚,他依旧悄悄在她身旁躺下,他在黑暗中看着她的脸,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够感觉到微弱的爱的光芒,他就在这微弱的光芒的笼罩中渐渐入睡。他做了一个梦,是一座五彩缤纷的游乐场,天空中飘着各种的气球,他告诉自己,他终于能够分辨气球的颜色,然而那些气球一直向天空飘去,再也没有降落。

早晨,他又在阳光中醒来,书璐睡得很熟,一只脚伸出被子。他关了空调,不想让她着凉,毕竟,接下来的十天他不在她身边。

他借着阳光轻轻吻了她的脸,他微笑地想,他还是喜欢吻她的脸,因为她的嘴唇是那么倔强。

他准备完行装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出门了。他依旧在九点到达公司,开了两个简短的会议之后才去的机场。他在飞机起飞前两小时就已经安然地坐在候机室里翻着财经杂志,他总是喜欢给自己多留一些余地,尽管有时留得太多。

他拿出手机,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第一次尝试发信息给书璐。看着空白的屏幕,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告诉她,又无从说起。他嘱咐她睡觉之前检查水电煤,出门时检查门锁,空调不要对着吹……他想说的太多太多,但其实只有一句,那就是要照顾好自己。

最后,他想了很久,才告诉她,当他回来的时候,这件事情终究要做一个了结。这种折磨对他来说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是她让他看清了这个彩色的世界,也同样是她把他推回到一个黑白的世界。他终于明白,他爱的,是那个坚强、快乐、自信、善良的书璐,尽管有时她也任性、倔强、自卑、敏感,但既然爱了,就应该接受她的一切、以及她的选择。

他可以是他的良师益友,可是他最应该成为的,是一个爱护她的丈夫,一个无论何时都尊重她的男人。

十六个小时的旅程把他带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可是,他们之间心的距离却已缩短。

周二早晨,家修终于感到自己又适应了时差,他住的酒店就在下曼哈顿,离公司不远,可以步行去上班,四周都是坚硬而高大的写字楼,街上人来人往,却毫无风景可言。不像以前,他住在皇后区,有时会搭同事的车去上班,同事最爱从布鲁克林桥去世贸大厦,当迎面看着这座钢铁森林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它变得可爱起来。

纽约是一座神奇的都市,当上海迅速变化的时候,她的改变并不多,然而每一次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新的纽约。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姐姐带他去帝国大厦的瞭望台,在那里,他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城市。可是后来每一次,当登上那座尖顶的地标式建筑后,他发现他看到的都是一座不同的城市。现在,他苦笑,大概已经很少有人会去帝国大厦登顶了吧。

姐姐一家和父母前年搬到了波士顿,纽约,终于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纽约。然而人生往往就在这熟悉与陌生中交替进行着,他依然记得某一个报摊、某一家咖啡店、某一间精品店,他好像只是离开了一天,而不是几个春夏秋冬。

他在星巴克买了杯拿铁,收银员问他要不要来一份吞拿鱼三明治,他想了一下,微笑着点点头。或许,这依旧是他熟悉的纽约。

家修把装着早餐的纸袋放到办公桌上时,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时间还早,不过已经有一部分同事到了。他去前台拿了一份报纸,然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边喝咖啡边看起来。昨晚他又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书璐,尽管她依旧没有回复,但他心情却好了不少。

他忽然痛恨起这次出差,甚至后悔没有在飞机起飞前编一个理由来取消这十天的行程。他苦笑了一下,不,他最应该后悔的是没有在那次争吵后吻住她,那么或许他们两个都会少受点折磨。

他想到书璐那张倔强的小脸,他可以肯定她已经不再怀疑了,可是,她还在生气吗。她过的好吗,睡觉之前有没有进行安全检查,出门有没有记得锁门,晚上还在吃泡面吗,脚有没有伸出被子……

他再一次知道,思念也会是一种病。

旁边的同事忽然惊叫起来,他走过去,跟他们一起看着对面,那是南楼,正冒着滚滚的浓烟,大家都惊呆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同事们纷纷开始报警,可是手机打不出去,有的人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家人和朋友。

家修看了看墙上的时钟,8:56,上海已经是10点左右了。他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他想给书璐打个电话,不管有没有睡着,也不管她想不想接。他只是,想听到她的声音。

有同事呼吁大家离开,一些人开始收拾东西,另外一些却觉得这样做有点大惊小怪。家修拿起自己的包,跟着同事们向电梯走去。他们在高区,要花很多的时间等待电梯,同事们仍然在打电话,家修也拿出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可是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打不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比这一刻更想听到书璐的声音了,于是他对同事说,自己要去打一个很重要的电话,便又回到办公室。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打起来,过了十几秒,电话终于打通了,可是却是录音电话。他想,一定是小丫头偷懒,到家了也没有把答录机关掉,于是他继续等,等待她接起电话。然而,她并没有。

他放下电话,猜想她去了哪里,或者,他应该打她的手机,尽管他能够想象到当她明白这是一个美国打来的长途时,是多么惊惶失措地提醒他要在一分钟内结束通话。但这都没关系,他只是想听到她的声音,就算只有一分钟,也已经满足。

就在他拿起话筒的时候,整个大楼忽然猛烈地摇晃起来,灰尘和灯具从头上砸下来,就像地震般,耳边是爆炸的巨响已经同事们惊恐的喊叫声。只是一瞬间,大楼开始燃烧起来,家修跟着同事们向走廊奔去,然而走廊中是一片灰黑的烟雾,什么也看不见。有人大喊“消防通道在这里,快走!”。

他被人群推着向前走去,终于看到了散着荧光的标志,忽然一团火焰窜上来,走在前面的人大喊爆炸了,于是大家又退回到走廊中,打算找另一个消防通道。然而过了一会儿有人发现另一个消防通道外也是熊熊大火,大家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表情。

“我相信消防员已经来了,我们应该保持镇定,尽量不要让烟雾进来。”一个大个子说。

同事们找出各种毛巾和衣物,淋上水塞到冒烟的地方,尽管大家心里都很慌张,却还是互相安慰。家修和另一位男同事扶着一位扭伤了脚的老太太坐到沙发上,老太太神色温和地道谢,然后说:“我并不担心我自己,只是担心我丈夫会着急……”

大家又开始纷纷打起电话来,家修回到座位上拨了书璐的手机,却怎么也拨不通,他苦笑了一下,小丫头究竟在干什么,难道她不知道他现在想她想疯了吗。

浓烟伴着燃烧又一次席卷而来,大楼在摇晃,同事们绝望地灭着火,有人开始哭起来。大家忽然明白,死亡就在眼前。于是有些人奔进燃烧的消防通道,另一些则喃喃地开始祷告。

家修和几个男同事一起安慰那些害怕的女同事,然而连他们自己也知道,情况很不好。仍然有人冒险走进消防通道,但大家听到那里不断传出哭喊声,是一种痛苦而绝望的声音。

他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或许是无法离开这座燃烧着的大楼。他再一次拨了书璐的手机,却仍然是忙音,他放下电话,毅然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依然传来了答录机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你好,我们现在可能不在家,请你在听到提示音后留下你的口讯,我们会在第一时间回复,谢谢。”

接着是那轻轻的“嘟……”的一声,那是书璐的声音,他们曾经录了很多种,最后挑了这个。他忽然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暖,他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楼又开始摇晃,人们惊叫起来,他不得不扶住桌子才能让自己不发出绝望的喊叫,过了一会儿,他抓起电话,那一头是一片寂静。

“喂?……书璐,是我。”

这一刻,他忽然平静下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是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曾经宣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保护你支持你,但是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只想要你按照我认为是对的方式生活,我是一个老顽固,如果让你觉得痛苦,请你原谅我。

“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会比你晚走吗……恐怕我要食言了,对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够让你活得更好,就试着那么做吧,这是我的心愿。”

大楼摇得很厉害,爆炸声不断传来,家修握着电话的手指有点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伤,用一种温暖而快乐的口吻说: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见。”

他挂上电话,泪水从眼角滑落。终于,他不是范柳原,她也不是白流苏,他们只是一对即将分离的平凡男女。

如果最后他的命运是死亡,那么,他不要她听到命运来临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