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爱与乐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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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15 章

“我记得,第一届的‘我最爱的一本书’活动,最后由一位喜爱张爱玲的听众获得了优胜。而今年的优胜者,同样是她的读者,获奖文章的题目就叫做《倾城之恋》。

“文章已经在我们节目的官方网站上登载了,相信许多听众都已经看过,也很想了解一下这位署名为‘云淡风轻’的作者。下面,让我们来接通他的电话。”

“喂,你好。”书璐一手撑着下巴,声音很温和。

“你好。”电话那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首先,恭喜你获得这一届的‘我最喜爱的一本书’优胜奖,可以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无幽默地说,“大家好,我是‘云淡风轻’。”

“谢谢你的自我介绍,”书璐微笑着说,“这至少让我们知道你对‘自我介绍’这个环节的态度。”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一直以为很少有男性会读张爱玲。”

“是的,的确很少,但是也有例外。”

书璐敏锐地想,他是一个聪明而敏感的男人,不过,也不失有趣。

“我很喜欢你对这部小说的分析,你说‘在范柳原和白流苏之前,所有小说中的男女主角都无条件、彻底地爱着对方,唯一能够让他们分开的理由,只是家庭和命运。然而从他们开始,世人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对家庭和命运的抗争之外,还有另一种战争——那就是男女之间的战争。”

“谢谢。”他简短地回答。

“你读过张爱玲所有的小说吗。”书璐忽然用一种不像是问话的口气问道。

“事实上……我只读过这一本。”

“你喜欢它什么。”

“哦,”他回答,好像在无声地笑,“谈不上喜欢,只是,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在很多年以后。”

书璐看着手中他那的那份来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心中揣测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电话的两头都是沉默,老赵有点诧异地看着书璐,她几乎没有在节目中冷场过。他等了几秒钟,做手势叫她说话,电话的那头却忽然传来轻轻的笑声。

“刚才在等待接通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说,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三届的优胜者。”

“……”

“我很诧异,你还记得她的名字。”

“……”书璐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候,我怀疑,我们常常会记得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却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

“我们也常常,‘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书璐却用异常平稳而冷静的声音说。

“……我终于知道,袁世纷为什么是你忠实的听众。”

当所有人沉浸在刚才一瞬间的诧异中时,他们又侃侃而谈。

“谢谢。”书璐微笑,眼眶里有一层薄薄的雾。

“……”电话那头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他终于语气轻快地说,“不如把我们刚才的对话都剪掉吧。”

“对不起,”她苦笑,“这是直播节目。”

“是啊,”他好像也在苦笑,“我忘记了。那么,‘书路漫漫’的听众们,希望你们明年也来参加投稿,说不定会获得优胜。”

“谢谢你的来电,也很感谢你鼓励其他听众踊跃地参加到我们的节目中来。不过,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可能要结束通话了。”

听到书璐这样说,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扯开话题算不算一起演播事故?

他并没有道别,而是说:“很感谢你,在每一个周末的晚上陪每一个无聊的人,暂时忘却一段无聊的时光。谢谢。”

然后,他就挂上了电话,甚至于,那段为了弥补沉默而播放的背景音乐,都还没来得及放完。

书璐笑着说:“如果能够忘却,即使只是暂时的,我也很高兴。”

二零零一年的七月是沉闷的,雅君和家臣父子的关系仍然没有得到改善,雅君就是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参加了高考。心宜因为担心他,延长了假期,返程的机票定在七月十二日。

考试的第一天,家修又借了车,载着所有人去考场,只除了仍在医院值班的家臣。

“偏心,”坐在车上,雅文嘟起嘴,“去年我高考的时候,你们都去医院看雅君,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考场。”

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答话。书璐想,大约是太热了吧。

来到考场,大家都吓了一跳,校门口挤满了一脸焦急的送考家长,那些考生却是一脸麻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完全无关。

雅君也变得一脸麻木,跟大家道了个别,就走进去。或者,他也有些紧张吧。

其余的四人就只有坐在车里等,家修打开收音机,新闻都是关于高考。

“我去买点吃的。”家修忽然说。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钻了出去。

书璐借着后视镜打量后排的心宜,她眉头轻蹙,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在担心什么?”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书璐终于忍不住问。

心宜借着后视镜惊讶地望向她,然后微微一笑:“很明显吗?”

“还可以,”书璐也微笑,“每一个父母都会这样的吧。”

心宜移开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

“每一次,当责任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选择逃避。”

书璐看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他跟我说,很多时候,考虑得越多越受束缚,反而是像我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会活得更快乐。”

“他?……”

心宜转回头,看着书璐,露出温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觉得,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经常不同。不过他很迁就我,所以我变得更加我行我素。”

书璐没有想到,她会向自己吐露心声。

“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再迁就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到尽头。”

“……”书璐惊诧地看着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这就是男女战争,我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最后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我觉得并没有人赢……”

“你说得对,”心宜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过,当时的我们并不明白。”

“很多人觉得我洒脱、觉得我敢爱敢恨、觉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继续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他们想像中过得那么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价的。”当书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诧异,她好像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世故的女人。

“你很聪明,”心宜由衷地说,“你跟家修都是很聪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想有点晚了。”

书璐从后视镜中打量她,忽然觉得自己怀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只是一个后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亲,尽管她常常让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却是坦诚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坦诚。

书璐打消了追问那本笔记本的念头,她应该是快乐而幸福的,她有一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于开始迫切地想跟他白头偕老。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猜忌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眼前这个坦诚的女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以及家修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在对待易飞的态度上是果断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企图通过一盒彩色糖果来忘记她得不到的泰迪熊。只是最后,她发现或许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来说对她更合适,于是她终于竭力摆脱了泰迪熊的诱惑。

然而,骨子里,她终究还是一个愚蠢的小女孩,因为,现在她又要开始怀疑彩色糖果了。

“不,”书璐在镜中对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时候明白过来都还不太晚。”

心宜看着她,终于也笑了。

她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一场对话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她们都从对方的话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让对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傻,”心宜打开包,拿出一样东西,“可是我仍然保存着这个,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办法忘记他吧……”

书璐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那破旧的笔记本。

书璐还记得,心宜走后没几天,她就生了一场病。起先以为是热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开始发烧,家修给她吃了几帖感冒冲剂,又吃了些退烧药,临睡之前终于退烧了。可是第二天,又继续发烧。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在哑着嗓子录完节目后开始犯晕。

家修带她去医院,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医生只问了问症状,便说:“是病毒性感冒,吊盐水会好的快一点,你要不要吊?”

书璐只得无奈地点头,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去验个血再回来拿药方。”说完,医生就打发她起来,后面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来。

等报告的时候,书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来也可以折磨一个人。

书璐不得不请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赵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幸亏之前多录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浑身插着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录音室去。

书璐苦笑,老板或许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她没有想到,家修也请了假在家陪她。每一个发着低烧的夜晚,她总是在半夜热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在黑夜里瞪大眼睛说:“不要踢,捂出汗来对你有好处。”

于是她又裹着被子在潮湿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总是发现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于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在她病终于痊愈的时候,高考成绩发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志愿,成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点也不高兴,父子俩的关系还是很紧张。这是书璐唯一一次看到温和的家臣发这么大的脾气,裴家的男人板起脸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总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护照却找不到了,周末,他们汗流浃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后在马桶旁发现它被夹在书里。

家修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随手拿东西当书签的坏习惯要好好改一改。”

书铃又开始上班了,她恢复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妈妈和姐姐辛苦却快乐地照顾着孩子,她忽然觉得,原来母亲在有了孩子之后,会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长。

“妈,我小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吗?”书璐坐在床边问。

“不记得了……”妈妈回答得明显有点敷衍,“你小时候都是你爸带你的。”

“……不可能。”书璐睁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谈”。

“你一岁之前,我刚好参加了一个大学的学习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课,是你爸和书铃在家照顾你的。”

“是吗,”书铃好笑地说,“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妈妈“哼”了一声,说:“因为那时候你也才4、5岁,不捣蛋已经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书璐一直在想着妈妈说的话,从记事起,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温柔的回忆都是妈妈,所有关于严厉的回忆都是爸爸。她从来没想过,爸爸也会像妈妈那样对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顾不来小孩,于是在她的哭闹声中终于决定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说:“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小时我爸给我换尿布,就觉得滑稽。”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他几乎从来没跟我开过一个玩笑。”书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个头。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吗。”

书璐侧头想了想,终于接受了这个也曾帮她换尿布、喂奶的爸爸,这是一个和她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爸爸。

“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些人虽然总是选择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们毕竟也表达了自己。”他环上她的腰。

书璐借着路灯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想像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可能是一个好爸爸,”书璐也环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个让小孩害怕的爸爸。”

“为什么?”他斜眼看她,不以为然。

“因为,”书璐顿了顿,才鼓起勇气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长得就跟小时候我妈吓唬我时描述的人贩子一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