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热的,头脑是冰的,周围的一切是狂热的,内心深处是冷静的。太矛盾了,不容易掌握火候。
我们回到学院基本没有在队里住几天,队长、教导员和全队弟兄摆的庆功酒只喝了二个小时,队长的白脸还没喝成红脸,教导员准备了三天热情扬溢的祝酒词还没发表,大家还未尽兴,咱们四个就被架走接受采访。
妈的,我们的人说弄走就弄走?队长也不管什么“机关来条狗也当祖宗供着”的古训了,一声令下,王厚忠、鲁海军、徐学雷“三巨头”立马出动,带着十来个人把学院政治部来采访的马干事堵在屋里,借着酒劲大声告诉他:“只给你半个小时,然后就得把人交我们拉回饭堂,咱们今天要喝一夜。”
“不用半个小时,不用半个小时,就十五分钟,就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就让他们回去,正好我也跟着蹭一顿......”政治部马干事赶紧表白,他被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嘴脸吓得浑身发麻。
其实也真不用十五分钟,马干事主要是把几个参战学员下步到地方各大专院校、厂矿、机关等单位报告的计划送来,并把每个人讲演的要点做些提示,实在不想写的,他们马上就回去给写讲演稿。
这回是我们打心眼里不想白话啊,可有人给安排,有人给写稿,有更多的人来请,那架势不白话肯定躲不过,只好随着他们去白话。
开始的几场报告我们都很拘谨,没怎么放开,只有大队长和几个干部的报告很自然,也很生动。
台下的听众全部持宽容态度,他们近距离亲眼见到了实实在在的英雄已经觉得很幸福很知足,至于英雄们讲的什么已无关紧要,关键地方自然是掌声不断,泪水沾襟。
有人不满意了,当然是我们政治部的同志,他们从专业的角度发现了演讲的问题。
“穆童,再演讲的时候要饱含激情,象你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一样,讲话要抑扬顿挫,不是学过口述战斗命令吗?要带着情况讲,要把战斗经历讲的活灵活现,跟评书似的精彩,象电影似的曲折,一定要把情节讲得耐人寻味。记住,不是讲你个人的战斗经历,要把战斗在前线的同志们的事迹都讲出来,让大家对前线产生更深刻的了解,引起更强烈的共鸣。”马干事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他给我修改完的演讲稿可就极端的突出个人了,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而是被称做“战地小诸葛”,足智多谋,机智灵活,一下干掉六个;林小天也不是林小天,先是被称为“飞毛腿”后来觉得不妥改为“猛张飞”,反正就是勇猛异常,勇贯三军的意思。
本来我们的战斗经历确实很惊险很传奇,用不着讲的那么悬乎,本身就很悬乎。“第一个冲上敌阵地拔旗插旗,虎口拔牙、虎口脱险、一下干掉六个、火箭筒PK无座力炮”谁敢说不悬乎?只要平淡的讲出来,都会有传奇效果,可一下变成了“小诸葛”、“猛张飞”可是始料未及,咱哥们儿好象被架空去了三国,还说是参战部队官兵给起的绰号。向毛主席保证,我身边的官兵尽管很佩服我们的勇敢精神和英雄事迹,但从没起过此等绰号。他们当时说的最多的还是很多方言土语,象什么“盖了、盖了帽了,太牛 逼了,太虎了,真猛,真厉害......”等等。当然了,这些话打死也不能在演讲中出现,咱们可是文明之师。没办法,还是按马干事指的路,用三国的名称吧,架空就架空吧,谁让他们不满意了。
效果果然不错,只讲了一次,“小诸葛”、“猛张飞”就取代了穆童、林小天,立马遭到热捧、围攻,尤其是女大学生们,围追堵截,比追星还狂热,也不知道是奔“诸葛”和“张飞”来的还是奔英雄人物来的,反正我们一夜之间成了牛人。
应该不是一夜之间的事,从战场上回来,就得到了太多的荣誉,盛名之下,实难承受,连钱仕虎烈士的母亲都觉得承受不起,我们就更甭说了,可没有办法,确实有英雄壮举,确实玩过命,也有马干事他们的精彩包装,想不白话已不可能。
谁让我们年轻啊,真的受不了那种热气腾腾火笼桑拿般的阵势。我用了很大力气使劲的掐住大腿里子,强行的向心里喊着话“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我们做这些不算个啥,真正的英雄是钱仕虎,是卢永孝,是张勇军......”可是没有办法,在那种氛围中,能保持冷静的头脑真是太难了,简直就象作战一样,心里面两个自我在不断的打仗,极度膨胀的另一个自我似乎就要取得胜利。我控制不了自己,一向沉稳的林小天也不能,包括几个岁数较大的带队干部。
首先改变的是林小天,每次除了把插旗经过讲的龙腾虎跃,撒丫逃命只字不提外,重点是讲与前线战士同甘共苦的阵地生活,把困难放大,其实用不着放大,就那裸奔烂裆的生活让现在这伙八0后、九0后的上去,两个小时就得喊爹喊妈;把敌情加剧,让敌人更凶残,好衬托出英雄形象的高大丰满,其实根本用不着加剧,鬼似的从沟里爬进爬出,血淋淋的伞兵匕首割破哨兵的脖子,我们兄弟钱仕虎就是跟这样凶残的兔崽子们同归与尽的。
要我说,咱们说是进行了加工,除了把自己强加了“小诸葛”、“猛张飞”的绰号,真实的战争并没有夸大,而是大大的压缩减少了,否则就那些血淋淋的场面讲出来得让台下的人呕吐不止,晚上讲得象鬼故事似的让女孩子不敢回家。
“穆童,小天,咱们都是自己人,我和队长一手把你们带大的,说句心里话,打仗的时候怕吗?你们演讲的时候可都是大无畏啊,我听的都肾人,董存瑞、黄继光他们也不过如此......”教导员抚着眼镜私下问我们貌似很幼稚的问题。
“教导员,说不怕那是胡扯,没等短兵相接,我们就怕的要死,后来好多了,但每次战前都紧张得要命,就是浑身发抖,就想马上大便或小便一样,憋的那是真难受啊,一打起来症状减轻不少,很通畅那种感觉。”
教导员听完摘下眼镜,转过身去使劲擦着眼睛,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哭,军人也会流泪。队长尽管没有打过仗,可还是保持了一位职业军人的沉稳,很会控制,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参战的可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演讲的时候就按照马干事要求的讲,不过,等回到队里可得捞干的说,英雄也是人,队里弟兄可不想听你们乱煽乎,多讲战例,南边的仗还在继续,说不上能打多少年,保不准我的弟兄们又要开赴战场,你们的经验是全队全学院的财富,一定要把心得体会讲好,这个对将来的作战很重要。”突然间我发现队长的水平提高了不少,也不知是受到几个参战弟子感染,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说话的口气和表达都跟过去不一样。
捞干的还得等回队里吧,现在我们只能按照马干事导演的思路进行下去。
为了把战场生活讲的苦中有乐,体现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体现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林小天每次演讲结束,都站在台前扭动着屁股来一段“猫耳洞迪斯科”。台上台下一片欢呼,那真叫互动,下边的都差点站起来与他共舞。要我说,这也没有夸大事实,这小子跳的时候收敛多了,扭动的幅度差远了,手上也没什么挑逗动作,要是在阵地上看到他跳,谁都会以为流氓出来了,可阵地上没有女人,他完全是一种精神极度紧张后从心底蹦发出的发泄和缓解,那才是阵地上战士们的真实心理写照。
我的演讲与林小天相比也不逊色,“小诸葛”可不是过去的“坏水”,咱那是智慧的化身,潜入敌后,果断出击,一下干掉六个,然后不惧生死和林小天一起“老汉推车,抵近射击,慷慨赴死”。当然,那个年代“老汉推车”还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台下的女大学生们都觉得这个词用得好,射击姿势即实用又潇洒大方,最后全身而退,更是让听众觉得“英雄不死”受到震撼的同时还享受了“大团圆”似的结局,自然反应异常热烈。
每次上台演讲前我都捉摸是否把遭遇敌国女兵的经历讲出来,最后还是决定不说,战争与女人的话题过于复杂,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解开心里的疙瘩。还是把疙瘩藏在心底吧,林小天当时“心太软”的举动就更不敢提了,等于晒“猛张飞”的老底,冲淡他奋勇杀敌的英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