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游鸿城,即可算作去过半个天下。”
此话虽颇有几分狂妄之意,实则早是广为流传,时至今日想必其中是非,世间也早有所定夺。
初秋午后的秋乏之意同那若有似无的秋日一般,四散在这座传言中不可不去的鸿城四周。青黑色的巨大墙砖稳稳地垒砌出这座城池的城墙,城上军卫林立,立于日光之下竟像是都披带着金灿灿的甲胄一般,远视而去,当真是固若金汤,坚不可破。
宁休颠簸了十多日终于站在了鸿城的城门之下,他自密集的人潮中仰头望向眼前这座久负盛名的玄国皇都,心中何止震撼。
今世天下分三国,玄国居其一,鸿城便是这玄国的皇都,这鸿城素来凭着繁华之态而闻名于天下,放眼世间也少有城池可与之比拟。
时间过了午后,城门下便可落得一片阴凉,少了阳光的刺目,宁休正好可以抬头朝着城门之上望去,他想看清整个城门的轮廓,甚至城上的军卫。
常人相较于城门皆显得渺小不堪,纵使身形极为高壮之人也不见得可单凭仰头而观城门全貌,更何况宁休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
他很快就注意到自己不可能看全整个城门的外貌,也不可能看清城上军卫的模样,于是宁休看向了别处。
“鸿城”两个大字像是嵌在城门上那块墨色巨石中般,哪怕仅是一个细小的笔画也正散发出古朴厚重的气息,宁休虽识字不多,但这鸿城二字他倒还认得清楚。
世间存在一种罕有的神石,名为玄墨灵晶,其无坚不摧可破万般兵器,人尽皆知那鸿城城门之上的墨色巨石正是此神石,但这块神石却已躺在这鸿城的城门上几千年之久。
但偏偏宁休不知那块巨石是为何物,也正是此时,他忽而注意到鸿城二字突然散出千万缕黑色的光华,骇人之极。区区少年又不曾见过这般景象,情急之下只敢当作是自己眼花看错,连忙闭眼晃了晃脑袋。
“咳咳,咳咳……”
他不得已才弯着身子咳了一阵,那声音像是即将破裂一般,此刻的宁休再是无暇顾及那散发黑色光华的字,他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咳,咳咳咳。”
宁休竭力地忍住咳嗽,直起身想再看城门上那“鸿城”两个大字,却是忽而发现周遭数十道的目光齐齐地投射到他的身上,顷刻间少年心头觉得很是不自在,只觉得是刚才的咳嗽引起旁人的注意,其手足无措之际只好默默地沉下头去,随着人潮往前而行。
于宁休而言,这鸿城的确是头一次来,甚至他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人。这位少年成长于一个小村庄,那小村庄上下合计都不过二十口人,村庄又是地处偏远,山野平原地广人稀,久而久之宁休也习惯了独处,现如今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意到,也难怪他会手足无措。
人潮前行的速度极慢,宁休埋着头想再次确认那字的问题,又怕众人异样的眼观,以至于他攥起拳头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他沉头前行,忽而只觉喉间生出麻痒之意,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咳咳,咳咳。”
咳嗽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宁休却怕引得他人再去注意自己,殊不知他煞白的脸色或许更是引人注目。
宁休缓过来后即是悄悄地望了望四周,见得无人再看他,眉间瞬时一松,抬起右手摸了摸胸前,左手轻轻地攥起个拳头,便再不作声。
一身泛白的灰布粗衣本就平凡,撇开宁休苍白的脸色来说,他的相貌更是平凡,偏偏他这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总会让人忍不住多去看它两眼。
“鸿城城门的盘查几时变得这般严了?”
“听说是南国魔族前几日兴兵犯境,而这战场离鸿城又不远,盘查起来当要不同于往日。”
宁休沉于心事,偶然听见身旁传来的几声议论,好奇心起,正想细听之时,耳边忽而响起一道颇为冷厉的声音。
“你是何人,哪里来,所为何事?”
声音是从宁休面前生出,他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好些个军卫愣了愣,才发觉他已随着人潮走到了城门口。
“你是何人,哪里来,所为何事?”问话那军官周身铠甲,左手摊着本册子,右手握笔,等了片刻见无人答话,抬起头来打量宁休。
“我叫宁休,自乌丹城而来,为求治病。”
军官所问,宁休当然是一五一十地都答了回去,他垂着眸子答得尽是实情,自觉也就得以过了城门寻人去,哪里晓得那军官清了清嗓子,高了几分声调问道:“你这身后背的又是什么,你这少年神情闪躲,刚才再人群之中又东张西望,莫不是那南国的奸细?”
军官此话一出,先不说其身后那些个军士警惕许多,便是连宁休身旁身后那些行人都站离了他几步,纷纷投来一种异样的目光。
“我不是。”宁休眼中闪过焦急,他不去看那军官是因他觉得军官面露不善,心中慌乱之际反手紧了紧身后被粗布包裹得东西,只觉被人盯着的感觉太过难受,连声出口解释道:“这,这只是一幅简单的画。”
军官闻言眯起了眼睛,他自问当值这些年也阅人无数,偏是眼前这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竟会随身携带一幅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画是什么画?病又是什么病?”
“病是怪病……”听罢军官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宁休面露难色,起初他都不敢去看军官神情,这一番问话更让得他沉下头去,样貌极是为难:“画是,是……”
那军官见得宁休这般吞吐的模样,嘴角扬了几分,冷笑道:“病是怪病,那画也是怪画么?你可是想入城之后画出我鸿城城池全图?”
军官瞪着一双眼睛,人群中一片哗声已是响起,朝宁休指指点点之人不占少数,实则此情此景却是不足为奇,这天下人尽皆知,玄国与南国自古是水火不容,长久以来一旦南国入侵,必定战火连天,玄国人人自危,在这玄国的地界之上,南国的细作自然是得而诛之。
“我没有!”宁休抿起嘴唇,胸中有股百口莫辩的无力感,他看着眼前这位面带冷笑的军官,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当作细作。
鸿城的护城河很宽,护城河的两旁尽是种了树木,平日这城门处车水马龙,尘土飞扬,但护城河里的水却是极为清澈,一直皆是清可鉴人。
“将这少年拿下,带回去好好审审。”
军官发话,宁休只当是需耐心与其再讲理一番,他少与人接触涉世又不深,自然不懂好好审审的其中深意。
那些军士动作不慢,眨眼的功夫已将宁休围了起来,正要动手之际,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惊喜的声音。
“安将军回来了?”
“安将军,莫不是那个玄国的安远,安大将军?”
“你们说说,安将军回朝是不是前方大捷。”
“将军为何只是一人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片,宁休身前的军官见那些军士都停了下来,喝了声:“还不动手!”
“是!”几个军士回过神,应声便要将宁休抓住,于这些个身强体壮的军士而言,对付个瘦弱的少年自然不是难事。
两个军士伸手就来,宁休眼见此景想要出言解释,情急之下不住咳了出来:“咳咳,咳。”
咳嗽声忽而自宁休的喉咙间发出,他咳过几声后竟涨红了脸:“等,等等……”
宁休实在不愿让其余人见到那幅画,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挣扎的神色,口里却不得不坦白说道:“画是我娘亲的画像,我来鸿城为了寻人治病,我怀里有那人给的信物。”
“试问哪个少年会将自己娘亲的画像随身携带,你有何信物?”
宁休知道军官仍是不信,喘了口气再度应道:“信物在我的怀里,是……你?”
他口里的话未说完,便被那军官惊得怔住,只见那军官突然单膝下跪,朝着自己这方向拱手。
“见过安将军!”
自山野而来的宁休哪里识得安将军是为何物,他见军官行此大礼着实吃惊,当其细想片刻后觉得军官不可能是对自己行礼,于是他顺着军官所拜的方向望去,见得一人一马已近在咫尺。
马是白马,宁休微动了嘴唇说不出话,他便在那广袤无垠的原野上都未见过如这般神骏的马,这匹白马头面狭长平直,耳短,此马仰着头,眸子里全是傲意。
人是男人,剑眉星目,如刀削的脸颊之间溢出坚毅之感,男人手间按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剑,宁休向他手间看一眼即是被这剑惊住,剑虽是死物宁休只觉若不是男人按住剑柄,那剑便会散出滔天的煞气。
男人策马停驻于城门处,目光扫过那些军士,扫过宁休,一道浑厚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何事堵住城门?”
宁休朝着男人再次看去,首先触及的是白马的眼神,宁休看白马,白马此番也在看他,但不知为何他觉得白马的傲意已消失全无。
“秉将军,我怀疑这少年是南国的细作,正要将他拿下候审。”
白马之上那个男人听到奸细二字,剑眉微皱,顺着军卫所至之处看去。
宁休有个习惯,他总是将背挺得很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四目相对,白马上那男人只觉这少年眼神清澈,有些熟悉,口里不作声响。
“我来鸿城寻人治病,这便是信物。”宁休抬着头与那男人对视,伸手自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龙形玉佩,将其举高,好让白马上那男人看清。
男人看着宁休手中的玉佩,愣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