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骡子死了。
范骡子死在了他家后院的厕所里。
范骡子的女人哭着说,你咋这么窝囊啊?你窝囊了一辈子,临走,你都不会挑个好地方?!
大约,范骡子也想过这些,可他没处可去,也只好如此了。
范骡子是在他的任命下达后的第二天走的。在此之前,他曾一次次地给王华欣挂电话,发了许多牢骚。可王华欣总是一句话,让他沉住气,不要慌。王华欣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哪!每次,王华欣给他打打气,他心里才好受几天。女人说,你不要脸了?他说,我就是不要脸了!可过上一段,又不行了,他还是想要脸的……就这样,在呼国庆被隔离审查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范骡子在颍平县成了过街老鼠了。
尤其是前一段,先后有许多亲戚打上门来责问他。特别是吴家,一下子就像变成了仇人似的,恨不得活吃了他!那一天,他躲闪不及,碰巧给吴家堵在了屋里。广文爹、广文娘和吴广文一块给他来了个“三堂会审”。三个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孝”呢,那脸阴得能拧出水来。老姐姐说:“他舅,都是亲戚,你说说,你咋干这事呢?”他说:“我干啥事了?我啥事也没干。”老姐姐的态度还算好的,她说:“那不是你是谁?大街上都谣罡成那样了,你还说不是你?”他说:“人家想咋议论咋议论,那我管不着。”老姐夫说:“你也别跟他瞎乒叉了,你给他日白那干啥?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是人,你跟他说啥人话哪?我就问你一句,吴家咋得罪你了?”见范骡子不吭声,老姐夫又说:“我遍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啊?头一回就不说了,头一回没应承你,你撮乎着让他两口子闹离婚,不管咋说吧,后来总算没离成。直到你进了烟草局,这才算安生了。可这还没几天呢,你又把人给黑进去了。你不就是想当官么,值得这样?!你安的啥心哪,非弄得家破人亡?!”
范骡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姐夫,话不能这样说,你要这样说,还叫我咋张嘴哩?”老姐姐说:“要嘴干啥?那嘴是吃草料的?你小时候,娘死得早,我是咋待承你的?一口馍让你,一口汤也尽你,到今天,你就这样对俺?”老姐夫说:“他舅,你要是有一点良心,就把案子撤了,从今往后,你过你的,俺过俺的。你要是不撤,咱这就算断亲了!”
吴广文也在一旁冷着脸说:“舅,我再喊你一回舅,你让我去见见国庆。不管咋说,俺也是夫妻一场。他如今有难了,我不能不管。”范骡子急了,说:“广文啊,你咋还在鼓里蒙着呢。他呼国庆有第三者了!你知道他是咋犯事的?他给那女的弄了一百万!你想想,这是小数么?”老姐夫说:“编吧,你编吧。这回我是咋也不会信你了。”吴广文说:“就算他有第三者,这也是俺两口子的事。要是有这事,你咋不给我说?用着你出面去整他?!”范骡子说:“广文,你要是这样说,你要是也这样说,我就不说啥了。我啥也不说了。”吴广文说:“是真是假你让我见见他。”范骡子说:“这是人家上头定的事,这事跟我根本就没关系,我咋有权力让你去见他?”吴广文说:“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真没关系?!”范骡子说:“真没关系。这都是上头定的。”吴广文说:“没关系你咋知道他有第三者?”范骡子只好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吴广文说:“你听谁说的?走,咱一块去见他。”范骡子一怔,说:“这我不能去。”吴广文说:“你不是说听人家说的么,你为啥不敢去呢?”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姐夫脸一黑,拽住吴广文说:“算了,算了,也不用跟他闲磨牙了。走,咱走!”老姐姐流着泪说:“你,你真是吃草料长大的?”范骡子见解释不清,脸一灰,说:“老姐姐,我就是吃草料长大的。从今往后,你别再理我了!”此时,老姐夫嘴一张,一口恶唾沫吐到了范骡子的脸上,他说:“呸!咋结你这门肮脏亲戚!”老姐姐也跟着“呸”起来了,紧接着,就像是万箭齐发,三个人站在那里,一阵“呸、呸、呸……”顷刻间,范骡子满脸满身都是唾沫!
待三人闹过之后,女人大哭。女人哭着说,这算咋回事呵?!
即使是到了这一步,范骡子还没有想到死。他并不想死。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人轻易是不会死的。况且,范骡子一直觉得他是有理的,起码也算是主持正义吧。他是因为主持正义才犯了众怒的。这时候,他就剩下这一个借口了。人有时候得有一个借口,有了一个借口之后,人才有了偷生的可能,不然的话,在如此众叛亲离的情况下,就实在是没有活的必要了。
后来事情的发展是范骡子作梦也想不到的,他没有想到(对他个人来说)结局会是这样的。
那天,他先是接到了一个报喜的电话。电话是王华欣打来的。王华欣在电话里说:“骡子,是骡子吧?”他心里说,日你妈,我快死你手上了,嘴上却说:“是。”王华欣说:“骡子,你请客吧。”范骡子嘴上说:“请谁的客?”心里说,吃吃饭,再桑桑那,一次得两千多,我上哪儿报销?王华欣说:“那事办了。”他问:“啥事?”王华欣说:“你不是一直想弄个副县么,批了。”他说:“批了?”王华欣说:“批件马上就到县里了。这次批了八个。你等着好消息吧。可别忘了请客。”范骡子说:“请。我请。”
可是,范骡子刚高兴没几天,那脸就嘟噜下来了。那天刚好刮大风,风很大,天刮得土尘尘的,人都是侧着身子走路。人要是倒了楣,连老天爷都不暄烦你。就是在那一天,范骡子接到了通知,让他到县委组织部去一趟。没想到,进了组织部,部长的脸却是冷冰冰的。部长看见他,只扬了扬下巴,说:“坐吧。”范骡子从兜里掏出烟来(那是他特意买的“中华”),敬了部长一支。部长摇摇头说:“不吸。”尔后部长用讥讽的口吻说:“老范,你‘跑’得不赖呀。‘件’下来了。”范骡子想说他没跑,可他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只是很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部长挠了挠头,很严肃地说:“范汉章同志,根据组织上的决定,经县委常委讨论,任命你为颍平县防空指挥部协理员。括号,副县级。请你交待一下目前的工作,三日后到防空办报到。”
范骡子的头一下子炸了!他翻了翻眼皮,很长时间了,似乎还没弄明白部长的意思。可部长却说:“现在公事办完了。我谈一点个人的意见。老范,说起来你也是老同志了,你咋干这事呢?当然,这仅代表我个人,不代表组织。可我弄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呢?就为这一张纸?”范骡子很艰难地问:“部长,你是说,烟草局那边……”部长说:“咋?你没听清楚?你要没听清楚,我再给你念一遍。”范骡子语无伦次地说:“不是。那、那、那……为啥哪?”部长说:“为啥?你还不清楚?”范骡子硬着头皮说:“我不清楚。”部长说:“那好,我告诉你。按说,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用不着对你个人讲。可我忍不住,就对你说了吧。”
接下去,部长说:“颍平修路的事,你知道吧?修路的启动资金咋来的,你也清楚吧?全县总动员,现在十八条路全开工了,一条条都开肠破肚的,弄了个半半截截……可这么一下子,那启动资金查封了,启动资金一封,省里的三分之一,人家也不给了。路修不成了,群众集资那三分之一,又闹着要退款。你说说,这事该咋办?!”部长又说:“老范,不说别的,你这一掺和,在县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就算是替老百姓着想,这事也不该干!要是路修成了,你咋闹都行,你对呼书记个人有意见,你可以跟他拼刀子,是不是?这算啥呢?这是拿老百姓开玩笑!噢,你是一级组织,你说修路,叫集资人家就集资,叫出力人家就出力,现在开工这么多天了,你一告不当紧,整个工程都停了。你这一闹,颍平至少砸进去两个亿!连银行都得关门!你说说你为啥要这样?!”话说到这里,范骡子站起来了。范骡子喃喃地说:“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出了门,范骡子木呆呆地在路上走着。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防空办,防空办,让我去防空办……”念着,连他自个都不由得笑了,那是神经质的笑。那就是说,干了一辈子,他彻底地被人扫地出门了!局长当不成了不说,还是“防空办”的协理员。他知道“协理员”是个什么东西。奔了一辈子,天天想着“进步”,结果奔了个“防空办”,那比杀他还要难受!走着,走着,他竟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回到家,女人问他:“谈了?”他说:“谈了。”女人说:“哪儿呀?”他含含糊糊地说:“就本县呗。”女人说:“副县长?”他说:“嗯,副县级。”女人说:“那新房子不知给不给咱?”他说:“啥新房子?”女人说:“县里不是新盖了一栋楼么。说是副县级以上才能住。也不知给咱不给?”他说:“给。公布了咋能不给呢。”女人看了看他,又说:“看着你咋恁不高兴呢?”他说:“你懂啥?我这是绷着呢。”女人说:“就是。就是。还是谦虚点好。”他说:“你去给我弄俩菜,喝两盅。”女人说:“那我给你做饭去了……”
尔后,他就屋里转转,院里转转,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样子有些心神不宁。女人正忙着做饭哪。女人看他有点不正常,心想,他许是高兴的,嗔道:“看你,都高兴傻了。”他说:“可不。”女人说:“你真得绷着点。要不,出了门咋办?”他说:“是,得绷着点。”接着,他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一趟趟地往厕所跑。女人知道他一向有蹲在厕所里思考问题的习惯。多少年,他一遇到什么问题,就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了。女人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也就没有在意。
到了晚上,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了。女人还一直以为他是心里高兴才掉泪的,他盼了那么多年,能不高兴么?所以,仍然没有在意。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女人醒来一摸,身边没人了。
后来,找来找去,就发现他吊死在厕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