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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扎方”。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地在地上划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尔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擂了。玩法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扎方”,他年轻时就是一个“扎方”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扎方”。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粘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泥蛋棋”。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扎方”。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下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床赶忙说:“呼伯,我给你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就俩蛋……”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和”。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圆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的给呼伯讲了……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眯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尔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要是你呼伯不帮忙的话,我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说吧。”

徐根宝低声说:“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你。”

呼国庆心里“轰”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呼天成一怔,说:“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徐根宝说:“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你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尔后,他对呼国庆说:“你等我一下。”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

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钩制品,那钩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张张合影……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

县委书记王华欣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的分量,不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次看望,对他来说,虽说是礼节性的,可也包含着一种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头干的年数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头与县长呼国庆之间的关系。可老头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来,主要还是从策略上考虑的。当然,这里边也有市委李书记的意思。进门的时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让他盯着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尔后,他笑了。正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让他感觉到,老头的确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摆“架势”了。于是,他坐下的时候,嘴角上带出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轻蔑。他心里说,那是唬人的。

这时,呼天成从外边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说:“王书记来了?稀客,稀客呀。”说着,就主动上前与王华欣握手。

县委书记王华欣也赶忙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说:“我来看看老前辈。早就该来呀!抱歉,抱歉……”说着,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边让座,一边说:“可不敢这么说。你是县太爷,忙哇,我知道你忙。”接着,他看了看茶几,又说:“烟呢?怎么不给王书记拿烟?”

一语未了,就见根宝把烟已摆在了王华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却批评说:“根宝啊,县太爷来几回呢,不要那么小气么。”

王华欣又哈哈大笑说:“老前辈的烟我当然要吸了,在你这里,我不怕有人说我腐败……”

呼天成也跟着笑了。

王华欣说:“老前辈,身体还硬朗?”

呼天成摆了摆手:“老了老了。”

王华欣说:“都说你有一双好眼哪!”

呼天成说:“都是瞎说,也是布袋买猫。”

寒暄之后,王华欣迟疑了片刻,说:“老前辈,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二呢,有点事,还想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

呼天成说:“这说到哪里去了?你是上级……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

王华欣坐直身子,笑着说:“老前辈,我真是诚心诚意的……”接着,他话锋一转,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最近呢,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国庆出了点事。”

呼天成诧异地问:“噢,这孩子,出什么事了?”

王华欣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按,说:“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她这么一告,弄得上上下下……不太好看。县里马上就要改选了。我是怕万一……老前辈,你看咋办呢?”

呼天成听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说:“这个国庆,怎么搞的?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说着,王华欣的语气变了,他说:“老呼哇,你也别生气。国庆虽然年轻些,也毕竟是跟我搭班的。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让他动动吧,换个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听出了称谓上的变化,可他脸上却仍看不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王书记,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可不能迁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干部,更要严格对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严,你是恨铁不成钢哇。国庆呢,人很聪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今天上午,市里李书记给我挂了个电话,那意思,也是想让他动动。”

呼天成的语气加重了,他说:“我看,还是不要迁就他。”

王华欣却说:“动动吧,动动好。你说呢?”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仰,说:“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一个玩泥蛋的,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听了这话,王华欣沉吟了一会儿,进一步暗示说:“老呼哇,我犯一点纪律吧,这个事,市委常委……已经开过会了。”

话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突然笑了。他笑着说:“王书记,我谢谢你了。这孩子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有办法。古人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后,王华欣站起来说:“老前辈,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一片心哪!”

呼天成也站起身来,说:“心领了。心领了。”

当两人第二次握手时,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王华欣的手很软、很飘、还有一点湿;呼天成的手却很硬、很干、还有一点僵,两只手就那么碰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了。

送走了王华欣,当呼天成回到茅屋里的时候,他的脸黑成了一团紫铁!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沉思着,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什么都明白了。看样子,王华欣把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他说:“呼伯,我来晚了。”

呼天成仍然没有开口。

呼国庆默默地说:“呼伯,你也不要生气。既然市委已经定了,我就听天由命吧。”

片刻,呼国庆又喃喃地说:“我来得太晚了。看来,是死棋了。”

不料,呼天成突然开口了。他微微一笑,说:“死棋可以活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