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嘉庆帝师:王尔烈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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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钟磬悠扬(3)

原来,这里本无名,唯有一座三间草舍,守着京奉大道。这座草舍里,住着母子二人,姓李,相依为命。老母已年逾七十,落发为秃,人都以秃老婆唤之;子年三十,尚无他业。由于这里是京奉咽喉,西接山海关,东连盛京,车马行人很多,附近又无有栈房,行人逢上晚间,只好来李家找宿。母子见此,亦为生计,便开起客店来,尽管是茅舍,生意倒也兴隆。

乾隆十九年(1754年)八月,乾隆帝东巡陪都盛京,路过这里。时值炎日当午,一路饥渴,便停下辇来。随即,让身边侍臣去寻些菜蔬之类东西来。乾隆帝也走下辇来,借以观赏一下乡间风光。

出去寻菜蔬的侍臣,四下看了一下,见附近只有此一家,便走了进去。老媪听了侍臣的问话后,答道:“我处不种菜蔬,无以贡献。”

侍臣将此话转告给乾隆帝。乾隆帝甚怒,便差人将老媪召至跟前,问道:“何出此言?”

老媪闻言,不惊不慌,答道:“地各有主,民各有方,不租不课,何敢自耕?”

乾隆帝一听,转怒为喜,知道此乃安分守己良民。于是,他令人将辇上的御马卸下一匹,又把老媪的儿子唤到跟前。告诉其子说:“你骑上此御马,限两个时辰,绕此跑上一圈。圈内之土地,尽行赐予你。”

李氏母子照办了。

接着,乾隆帝又令铺下纸张,挥笔写下“秃老婆店”四字,并加盖“皇帝之玺”大印,遂交给老媪,这才离去。

老媪母子二人皆不识字。自以为土地有用,而笔墨无为。正好,他们草舍门上的纸坏了,便将乾隆帝写过字的纸张贴于门上,用以避风挡寒。

一日傍晚时分,一进京赴考的举子来到这里。他登门一望,一下子看到了门上的字和所加盖的“皇帝之玺”大印,便急忙跪下参拜。

老媪不知,便问他道:“何以如此?”

举子道:“此乃当今圣上的御笔,安能如此对待?”

老媪问道:“那么,当如何对待好?”

举子道:“当镌刻成匾额,悬于门首。”

听了这话,老媪照办了。不久,“秃老婆店”便闻名于关里关外了。

“秃老婆店”也很快地阔绰起来。几年间,便变成了一片乌瓦青砖建筑,成为京奉间有名的客店。

这日,王尔烈来到这里,见天色已经不早,前面又是山峦起伏,没有客栈,便只好住下了。

翌日清晨,待他用过早饭,准备启程赶路时,忽见门外有一个拾柴的樵夫,背着一肩山柴,满脸流着热汗迎面走了来。

对于前面的道路,王尔烈并不清楚,随即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老者,前面路途可谓平坦?”

这个樵夫,不是一般人,乃是个落第的秀才,颇知诗书。他听了问话后,举目一望,见是个赶考的举子,便顺口答了一句:“身后无石地。”

王尔烈一听便明白了,这是老者出的一联。联中的“石地”,是双关语,是“拾第”的谐音。意思是说,由此再往前走,也就是我的身后,便是北京地界,乃天子脚下,人才荟萃,进京科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王尔烈想了想,又望望老者汗流满面,便出口答道:“眼前有汗淋。”

王尔烈这个答联中的“汗淋”,乃“翰林”的谐音,也是个双关语,正好与上联的“石地”相对。

老者听了后,心中很是高兴。他想,自己苦读诗书一辈子了,亦未能考取个功名;今日见到王尔烈又是这样聪颖敏慧,便执意邀王尔烈到家小坐。王尔烈更是个好结交的人,便随老者前去。

偏巧,离秃老婆店门前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那是条漏船,上面已经积了水,一船夫正在用撮子往外淘水。

老者见状,便顺口吟道:

锅漏漏干,船漏漏满。

王尔烈听了,当即答道:

灯吹吹灭,火吹吹燃。

没想,那个摆渡的船夫也是个落第秀才。他听了王尔烈的答联来得如此敏快,便也非常高兴,随即接联道:

锅漏漏干,船漏漏满,满还淘。

王尔烈一听,乐了。没想今日竟这样巧合,兴致大发,当即答道:

灯吹吹灭,火吹吹燃,燃仍吹。

船夫更是开心,紧接着答道:

锅漏漏干,船漏漏满,满还淘,淘净可载客。

王尔烈哪里肯示弱,当即接上:

灯吹吹灭,火吹吹燃,燃仍吹,吹旺好宴宾。

那樵夫与船夫相识,他听了王尔烈的答联后,说道:“仁兄,没有别的,只因你的灶火正旺,还是置酒款待这位去京科考的学兄吧。”船夫好客,早有此意。当下,在船房子置下薄酒素菜,给王尔烈饯行。酒席间,那船夫借着酒意,说道:“我并不是要甘心落于布衣,也总是想在科场上再试一试,以显身手。怎奈,当今的考场太黑暗,营私舞弊之事甚多。如果朝廷没人,有几个能考得上!”

接着,他讲起一件事来。

山东潍坊有一于氏,其家科甲发家,仅在康熙朝,获取进士功名者,就有七人之多。为何能够取胜?原来,他家在应付科场考试上,有一套办法。

他家朝中有人,买通了主考官,在卷面上订下了暗号。他们的暗号是:见干勾“干”,便是于氏。这个暗号,就是“于”字不挑勾,写成“干”字。果然灵验,主考所点中的进士都是干勾“于”。

酒席间,那樵夫借着醉意,说道:“仁兄所说极是,像我等老朽,平生已下科场二十余次了,结果竟未有一次获中,皆名落孙山。我本是想要再登科场试试,但一转念,又有何望,只好作罢。科场上的怪事,真是咱们平白人所想象不到的呵。”

接着,他也讲起一件事来。

他说,当今的科场舞弊,越来越高明了。直接在卷面上就可以表露出来,即便是被他人发现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巧妙绝伦了。

他说,就拿卷面表露的方法来说,就有好多种。其中有这样几个方法。有的可与主考官通融,订下这样暗号:如在卷子的首句话中,连用四个“一”字,像“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情”,或者在卷子的第二句话中,连用四个“子”字,像“子贡子路对孔子曰:‘孔夫子何以谓之夫也?’”这个来源于《论语》中的话,有谁能想到这里还纳有如此污秽!

他还说,就拿送礼通关节的方法,也越来越巧妙了。

有人竟然以请教诗作为名,向主考赠送字稿,以使主考识其字体。在打点主考上,更是有以点点、圈圈者,表示所送礼物的品级。如有人在诗句旁边“点点”,说明事成他将以铜钱相赠;有人在诗句旁边“圈圈”者,其中圈墨圈者,表示事成将以白银相赠,其中圈朱圈者,表明事成将以黄金相赠。而且,所赠之铜钱、白银、黄金,还以“圈”、“点”的多少来表示数量。有点一点或圈一圈者,表示数目为一百,有点二点或圈二圈者,表示数目为二百。凡此种种。

王尔烈听了,大骇,说道:“雍正年,翰林院掌院学士俞鸿图,出任四川乡试主考时,仅因他的爱妾为贪恋钱财,偷出他的试题予以出卖,结果俞鸿图竟被处以腰斩。他被腰斩后,并未有当即死去,头脑尚清晰,于是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一连写下七个‘悔’字。这事说来,也是够凄惨的了。然而,当今还有人敢这样做!”

那樵夫道:“何止是敢!简直是有些明目张胆了。”

那船夫饮了一口酒后,对王尔烈说道:“仁兄这次赴考,不知可有根基否?”

他所说的“根基”,即指朝廷有没有人。

王尔烈说道:“生父出任深州学政,从父出任甘州知州,都是科甲正途出身。但是,在朝廷却没有人。”

那樵夫道:“要是那样,不如趁早活动一下,也免得到时候闹个措手不及。”

王尔烈道:“我才不活动呢,凭本事吃饭,看他怎样。如果是真的那样,我必定要金殿面君。”

那船夫一听,眼睛瞪得圆圆,说道:“你敢面君,有此胆量?”

那樵夫一听,眼睛眯得长长,说道:“你欲面君,可能见到?”

王尔烈道:“咱先别说那话了,还是喝酒吧。”

那船夫一声长叹,说道:“对对,还是喝酒,莫谈国事。”

那樵夫把声音压低,说道:“想当年吕留良老先生咋样来着?到后来还不是落个祸灭九族,家破人亡!”

吕留良,浙江石门人,字庄生,又名光纶,又字用晦,号晚村。自幼颖慧,八岁能文。明天启六年(1626年)生,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卒。他曾与黄宗羲、高士魁、张履祥结识,学宗程颐、程颢、朱熹,并对其学和主张大有承续和发展。吕留良特别赞扬朱熹的种族思想。明亡,散家财结客,图谋复兴,备尝艰辛。事败,家居授徒。清廷举博学鸿词科,他誓死拒荐。后削发为僧,取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卒前作《析死诗》六篇,以明志。著作有《吕晚村文集》《东庄吟稿》,又与吴之振、吴自牧编刊《宋诗钞》。殁后,雍正七年(1729年),以曾静文字狱牵涉,阖门被祸,著述多被毁,但民间亦有流传。

船夫又是一声长叹,说道:“还是不说为好。剩咱二位倒无啥,但是这位王兄,还要科场求功名,莫因此事而影响了人家。”

樵夫听了,觉得也对。于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也对,还是对酒吟联为当。”

于是,气氛又开始活跃起来。

那樵夫想了一下,想到方才背柴走过村外时,见路边黄花初绽,颇为好看。于是,他吟哦道:

村外黄花点点,犹似金钉钉地。

王尔烈听了,想到家乡辽阳城有白塔,路过大凌河城时又见到了白塔。于是,他和联道:

城内白塔尖尖,如同玉钻钻天。

那船夫听罢,说道:“路遇仁兄赴京科考,咱还是说几句祝福的话吧。”只见他想了想,说道:

秃老婆店,店秃客不秃,京师夺冠。

王尔烈一听,见他将“秃老婆店”嵌进上联,于是,便将“大凌河城”也引入下联,随即答道:

大凌河城,城大志更大,金榜题名。

樵夫听了王尔烈的答联,觉得实在是恰到好处,入情入理。同时,也并非狂妄,暗自佩服。

船夫听了王尔烈的答联,亦是赞个不休。随即,他又想到自己与樵夫的身世,一个为樵夫,常在山上走;一个为船夫,常在水上行。随即,他又想到王尔烈方才的问话,准备向山海关行。这些合起来,正好应了“山海”二字,联想到人生,真处处是“关”啊。想到这里,他脱口说道:

山关,海关,山海关,关连山海。

王尔烈听了,觉得这位船夫此联出得甚妙,将人生世事与山光水色同山海关阙合为一体了,实为高手。随即,他想到方才与樵夫、船夫谈话的内容和感受。随即,他又想到樵夫、船夫方才听了他的问话后,曾向他讲明山海关城头上,有钟楼、鼓楼各一座,这钟鼓长鸣,曾包容着世间的多少风雨与情触!而自己这次奔赴京师,正是要闻一闻这钟鼓之声。这些合起来,岂不是一个人生的征程写照。想到这里,他立即答道:

钟楼,鼓楼,钟鼓楼,楼容钟鼓。

王尔烈言罢,便一步步向山海关走去。

背后,樵夫与船夫正目送他一步步消失在漫漫黄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