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能在这深不可测的海底修建出如此大气而精美的宫殿城池的,必然是神,是比陆地上的神人更为神通广大的存在——
众神之神!
仿佛知晓了泊钧的心意,水流带着他漂进了一座巍峨精美的宫殿。
穿过虚掩的宫门,泊钧看见了殿内的陈设:琉璃屏风、水晶床榻、青铜香炉、白玉几案……还有无数他不仅分辨不出材质,就连名称也叫不出来的奇珍异宝。即使泊钧对器物摆件没有任何研究,也看得出每一件东西都造型高雅,价值连城。
相比之下,轩辕权臣大宗伯的府第、神农帝君接待使臣的广仪殿、昆仑公主渐函所居的琼华宫,都只能用“寒俗”二字来形容了。
借着水流之力,泊钧满怀欣喜与好奇地在宽敞的宫殿中遨游,偶尔伸手抚摩一下那些雕刻精美的龙纹石柱。然而遨游越久,好奇与欣喜渐渐淡去,一种莫名的恐慌却不断滋生——这些美轮美奂的宫殿之中,空无一人,甚至没有一丝主人存在的痕迹。一切珍宝只是静静地躺在深海之中,等待着天荒地老、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里,只是一个华丽的废墟。
神,难道已经死了吗?
这个念头让泊钧全身发冷,连身周莹白的光芒刹那间都失去了生气。然而包裹他的水流依然有条不紊地流动着,很快他便穿越了那片空无一人的宫殿群,来到白光的中心。
令他惊讶的是,发出白光的竟然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无比的枯树。
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却有无数莹白的光点流水一般顺着树根、树干和树枝流淌,而枯树庞大的根系不断地向外延伸,竟然形成了一条条手臂的形状——不,那些不是树根,真的是一条条纤细洁白的手臂,女子的手臂!
“啊!”这个情景太过诡异,让泊钧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却惊讶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原来,这里竟然没有水!
“你终于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们是……我的神吗?”围绕在身边的水流消失后,泊钧终于踏上了海底柔软的沙地,然后他看清了这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共十二名白衣女子,跪坐着,伸出双臂围住那棵没有叶子的巨树。大树坚韧的根须刺入她们的掌心,或者说,恰是这些女子伸展的双臂,才确保了那棵悬空直立的巨大枯树岿然不倒。
“我们是神,却不是你的神。”一个年纪最长的女子回答,“因为,你是我们的族人。”
“族人”这个词让泊钧一怔,下意识地问:“你们,也是溟妖吗?”
“妖?你究竟在说什么?”另一个女子被冒犯一般冷笑道,“我们虽然死了,却依然是神,众神之神!”
泊钧已然注意到这些女子并没有实体,所余的只是一片具有人形的荧光而已,甚至连那棵枯树,也只是透明的光影。
果然,她们就是救过他指引他的众神之神。但是她们都已经死了。
“我只是一个溟妖,不是各位神的族人。”泊钧心中潜藏的傲气被那个女子的冷笑激发了,于是他索性解开发髻,露出了头顶的尖角。
看到这丑陋的异物,十二个女子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让我看看。”最年长的女子说着,一根干枯的树枝便弯曲过来,触上了泊钧的尖角。
树枝的触摸很轻柔,就仿佛真的是一只女子的手在探看那尖角的秘密。除了最开始引起的疼痛,泊钧不再有任何不适,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某个答案揭晓的时刻。
终于,树枝缩了回去,女子们纷纷望向最年长的那一位:“大姐,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大姐沉思了一会儿,看向泊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角是后天强加进去的,正是它的存在阻断了灵力的运行。一日不将它除去,你就一日无法使用法术。”
“它也会影响……说话吗?”心神激荡之下,泊钧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是的,这个东西深深地植入了你的大脑,却距离影响说话的地方稍稍远了一些。”大姐点头,“因此你能够说话,实在是万中无一的幸运。”
原来,并不是自己天赋异禀,而只是一个巧合。泊钧有些失落,如果这巧合落在别人头上,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溟妖了。
“所以你就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一个啊!”一个年少的女子看出了泊钧的心思,鼓励地对他笑了笑,“你一定能够完成你的使命!”
“求神告诉我我的使命吧!”泊钧朝着十二名女子跪了下去,感到眼中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
怪不得他们的血液充满灵力,怪不得他们不染尘垢,怪不得他们容貌超群,怪不得他们可以颠倒众生……
原来,溟妖真的不是妖,而是众神之神的同族!原来,若没有被强行植入这丑陋的尖角,他们原本是会说话、会使用灵力的!
究竟是谁,将原本最尊贵的神改造成了最卑贱的妖,甚至沦为神人豢养在铁笼中提供血液的牲畜?
想到这些恶毒的行为,积压已久的愤怒骤然爆发,泊钧只恨不得大喊一声,让全天下受苦的溟妖同胞都能听见。
“玄月,你跟他详细说说吧。”大姐似乎颇为疲倦,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大姐方才对抗十哥,确实太累了。”
“就是为了救他而牵动月汐,才被十哥发现了踪迹……”
“哼,旻天做出这种事来,我以后再不叫他十哥!”
女子们窃窃私语着,情绪颇有些激动。直到低语声渐渐消散,一个始终望向泊钧的年轻女子才缓缓开口:“我叫玄月,排行第九,这是大姐陬月,姐妹们依次名为如月、寎月、余月、皋月、且月、相月、壮月、阳月、辜月、涂月,我们原本,是十二月神。”
“月神?”泊钧面露疑惑,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称。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来东海找太阳的,却没料到见到的不是日神,而是月神。
太阳和月亮,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我们的父亲,是天帝帝俊。帝俊的诸多子女中,最出名的乃是羲和所生的十个儿子和常羲所生的十二个女儿,分别担任十日神和十二月神。而你作为帝俊的后裔,是我们的族人。”
泊钧同样没有听说过帝俊的名字,但此刻他已渐渐平静下来,耐心地听玄月说下去。
“那个时候,帝俊一族是整个天地的主人。神人是我们的臣属,凡人是我们的奴隶,妖灵是我们的宠物。这样平稳的天地秩序,维持了近万年。”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神人臣子却渐渐生出了谋逆之心,妄图取代帝俊一族统治天地。这些逆臣中,最有名的便是黄帝轩辕氏、炎帝神农氏、太昊伏羲氏、少昊金天氏和颛顼高阳氏。然而单凭实力,他们根本无法撼动父亲帝俊,于是便有人想出奸计,诱骗我们身为日神的哥哥们离开汤谷,让后羿用擎天弓和流金箭射死了九个哥哥,若非他们还需要一个太阳来照耀大地,连最小的哥哥也不会留下。”
“然后,趁着父亲沉浸在丧子的震惊和悲痛之中,五个逆首率领神人进攻了天帝的住所,将他封印进了幽都之中,而我们的族人,只来得及将居住的蓬莱、方丈等神山沉入归墟,便全部做了他们的俘虏。”
“神山覆灭之时,海上升起的烟尘甚至弥漫至凡间大陆,让那里三年间寒冷如冬……”说到这里,玄月的声音已经哽咽,“当日族人们为了不让神山宝藏落入敌手而自毁家园,却料不到那些逆臣竟是如此丧心病狂,将堂堂帝俊一族改造成妖物,受尽世人轻贱……”
泊钧默默地垂下头,听玄月讲述往事固然让他扼腕,但与绍原渐函相处日久,他也渐渐可以猜到玄月未出口的隐情:若非帝俊一族长年作威作福,怎会引得神人们如此怀恨。而将帝俊后裔贬斥为妖,一方面是贪图他们充满灵力的血液,另一方面则是防止帝俊一族死灰复燃。
“这个时候还哭什么,赶紧说正题才是!”十二月中脾气最泼辣的二姐如月冷笑一声,接口向泊钧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召唤你来,自然是为了惩治那些乱臣贼子,恢复我族昔日的荣光!”
“只要能解救那些受苦的同胞,泊钧万死不辞!”泊钧郑重地伏地行礼,“请月神教我!”
“你可曾听见过我们那死去的九个哥哥的召唤?”如月问,“他们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泊钧点头,随即将自己多年来于冥冥中听到的歌谣复述出来——
折颈断天兮天苍茫
解血为水兮水昏黄
抖摇星辰兮裂众岳
红发炎炎兮吾为殇
断头滚落兮须眉张
白骨支离兮沉沙扬
金乌坠地兮仇雠安翔
幽都杳冥兮谁念太阳
昭昭兮太阳
昏昏兮太阳
铄金为铁兮谁念太阳
弃玉奉石兮谁念太阳
山河变色兮谁念太阳
人神纷乱兮谁念太阳
唯吾一念兮神魂不亡
神魂不亡兮九头秘藏
九头秘藏兮传火后人
传火后人兮宾服四方
“九个哥哥的精魂与父亲一样被封印在幽都之中,他们的召唤凡是帝俊后裔都能听见,只是唯独你可以表达出来罢了。因此我们虽然身处归墟之底,依然耗费灵力搜寻到了你的行踪。”如月打量着面前俊美的少年,似乎在考量着他是否能胜任未来艰巨的重任,“这首歌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我一直在反复琢磨。”泊钧认真地回答,“整首歌是说太阳被封印在幽都之中,希望有人能够拿到他们的秘藏,重振河山。但那秘藏究竟是什么,我却毫无头绪。”
“既然是九头秘藏,必定与九个哥哥的复活有关。”如月看了看其他姐妹,语气振奋,“大家听到了吗,不光我们为了明夷的诞生而奋斗千年,九个哥哥的精魂也怀着同样的理想,而且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相信终有一天,明夷会继承父亲的大位,成为掌管神人妖三界的天帝!”
“可是,明夷方才被旻天抢走了……”十二月中的相月语带焦虑,而她显然代表了其他姐妹的想法。
“放心,以旻天的优柔寡断,既然不敢对付那些乱臣贼子,必定也不敢将明夷怎么样。”如月自信地道,“我相信,泊钧迟早能够找到明夷。”
如月说着,转头看向面露迷惑的泊钧,鼓励地笑了笑:“我们找你来,是为了让你在琅嬛殿中学习法术,这样你便可前往幽都解救九个太阳了。”
“可是我无法调用灵力,就算学了至高的法术也不能使用。”泊钧有些沮丧。
“哦,你的角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月话锋一转,“不过若是连这个问题你自己都无法解决,又谈什么匡复大业?”
“月神说得是,我这就去学习法术。”泊钧点头。
“你一旦决定,就再也无法回头。”一直瞑目不语的大姐陬月忽然开口,“想获得复活九个太阳的荣耀,势必要承受得起九个太阳的炙烤。”
“我什么都可以承受。”泊钧坚定地回答。
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绍原说“泊钧”就是能承载重量的意思,难道那个时候就已经冥冥中预示着自己的重任了吗?
陬月哀悯地看了不谙世事的少年一眼,没有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只是淡淡道:“你将九个太阳的精魂带出幽都后,就具有了神的能力。你知道神最大的能力是什么吗?”
“拥有选择的权利。”泊钧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道。
“不,是拥有提供选择的权力。”陬月纠正。
这句话泊钧并不是很理解,但连带其他不少疑问——比如先前那片红光是什么,为何月神那么久才找到自己,月神死后天上的月亮又是怎么回事等等不太急迫的问题,他都没有追问下去。此刻他的心中,已经被另外一个念头所萦绕:“我有个朋友也落入了海中,不知月神是否能够相救?”
“他自有他的缘法,你们以后还能再见。”陬月说完,再度闭上眼睛,压下了心中的话语——
只是再见时是否还是朋友,就看你们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