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才不是妖法。”颜理的声音里还含着恐惧,“真的,是众神之神对我们的惩罚。”
“他们复活了。”
“你真的,是众神之神?”一口气跑出了昆仑国都,当泊钧喘息着躺倒在草丛中时,他喃喃地问着。
“你真的会保佑我,保佑溟妖吗?”
“可是为什么,你出现得这么晚?”
“你可以帮我去救渐函吗?”
“还是,让我先到东海去?”
他一遍遍地提出问题,可是那个曾经通过他的意念显示威力的神灵,却在最后留给他前往东海的指令后,再也不曾出现。以至于泊钧不得不怀疑,刚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当他终于有力气重新上路时,泊钧的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先去解州找绍原。绍原是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他能告诉自己怎么办。
没有白金马车,也没有青鸟啾啾,身无分文的泊钧此刻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从昆仑山走到千里迢迢的解州去,其间的苦楚自然非常人所能想象。然而满心求助的泊钧却没有想到,此刻的绍原,也正经历着人生中巨大的转折。
与渐函、泊钧分手回到解州后,绍原还是如往常一样,成日躲在书房里看书。一来他真心喜欢读书,无论什么内容都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下去,二来整天躲在书架后面,也可以少在父兄和涟夫人面前讨嫌。
这段时间,兄长绍黎虽然嬉笑如常,父亲廉修却一直有些忧心忡忡,不过绍原绝对不会冒昧地去追问原因。一次吃饭时涟夫人见廉修食欲不振,便担心地说了一句:“老爷还在忧心莒城那边……”
话音未落,廉修已低喝一声:“闭嘴!”
顿时将一旁的绍原惊得手一抖,筷子落到了地上。
“不想吃饭就滚出去!”廉修沉着脸呵斥。
绍原含着泪站起来,行了个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他自从被泊钧一刀割伤了手腕,虽然伤口很快愈合,右手却一直使不上力气,连带五根手指都不太灵活,因此才会被廉修一声怒喝便惊掉了筷子。
不过右手的异样,他不会说,估计也没有人会关心。
就像冬天里衣衫被褥太薄而手足生满冻疮,发烧的时候只能使劲喝水再缩在被子里捂汗,绍原已经习惯了一切事情都靠自己熬过去,然后一切就会慢慢恢复如初。
即使因为右手不太听使唤而造成生活不便,绍原也相信就算真的伤到了筋脉,凭自己神人的体质,迟早有一天还是能握笔写出蝇头小字。
何况,这只异样的手还能时时让他想起泊钧和渐函,想起那传说中瑰丽壮美的昆仑山,这让每日仰望四方形天空的少年多了一份希冀和梦想。
不过因为某种原因,只要父亲没有开口将他扫地出门,绍原就不会离开这个家。哪怕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只留存在遥远的记忆中。
绍原记得八岁以前父亲虽然一贯严厉,却会笑着把自己抱入怀中,而大哥,也常常在外面买一些好吃的好玩的来逗自己开心。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或许这种温暖会一直保留至今,就像父亲现在对大哥一样。
从那个时候起绍原就一直梦想,哪怕一切不能恢复如初,只要父亲和大哥还能对自己显露出真心的笑容,他就是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可是绍原也知道这只是奢望,就像现在父亲廉修终于走进他读书的角落,却不是问他方才是否没有吃饱,而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出来!”
绍原应了声“是”,放下手中的《九丘》,跟着父亲走出了书房。
廉修不再开口,只是疾步前行,一直走到宽敞的花园内才停下。于是绍原也慌忙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站在廉修身后。
廉修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儿子,这也是多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正视绍原。绍原被父亲看得有些心慌,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喃喃道:“父亲有何吩咐?”
“点一朵元火。”廉修命令。
虽然发过誓绝不擅用灵力,但绍原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勉强在指尖点亮了一团豆大的莹白色的元火。
“点到最大。”廉修不满绍原的敷衍,声音略带一丝怒意。
绍原咬了咬下唇,指尖的元火光芒陡然涨大了几倍,却也依然不过酒盅大小。
廉修皱了皱眉,指着前方一座假山道:“用灵力把它震塌。”
绍原见那座假山规模颇大,不仅上面建有纳凉揽月的亭子,下面还挖有供人穿行的山洞,当下小声道:“父亲,儿子……”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廉修不想听绍原推托,冷冷地打断了他,“用全力!”
“是。”绍原无奈,闭目调动了一下灵力,伸手冲着对面的假山射出了一道银芒。
轰隆一声,碎石飞溅,假山被灵力撞得崩裂了一块,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缺口来。
“没用的东西!”廉修大失所望,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绍原默默地垂下眼睑,一句话也没有说。自从知道大哥绍黎的残疾并非灵力可以医治之后,多年来他只勤于读书,并不热衷于修炼,不过这个情况父亲并非不知,为何如今还对自己存有一丝侥幸?
除非,他碰到了严重之事,已经没有其他方法能够解决。而这件事,想必就是他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根源。
“我道是谁扫了我赏花的雅兴,却原来是小弟。”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蔷薇之后传来,分明是大哥绍黎。
“绍原给大哥请安。”绍原忙回过神,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躬身行礼,隐约还能听见几个女子低低的笑声。
“过来吧。”绍黎笑道,“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避嫌的?”
“是。”绍原依言绕到蔷薇架后去,虽然故意放缓了脚步,仍然见到一个装扮妖娆的女子娇嗔着从绍黎怀中站起,而另外几个女子则不情不愿地从绍黎身边退开了一步。
绍黎见绍原神色略带尴尬,便嗤笑道:“饮食男女,人之常情,你何必做出一副伪君子的模样?”
绍原见此刻的绍黎穿着一件质地柔软华贵的丝袍,也没有系腰带,惬意地躺在一张紫藤描金的躺椅上,面前的小几上则放着金樽玉壶,各色瓜果,还有几枝新折下来的蔷薇花,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他知道自搬入这个富丽堂皇的将军府后,大哥一改往日姿态,终日品美酒蓄美姬,就连父亲和涟夫人也管不了他,于是赔笑道:“大哥唤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唤你吗?”绍黎朝身边的一个美人一努嘴,“去,给小公子敬杯酒!”
眼看那美人果真倒了一杯酒迎上来,绍原惊得后退了两步,方才接过来一饮而尽,却立时被呛得咳嗽起来,引得绍黎和众美人一阵大笑。
“再喝一杯。”绍黎拈起小几上一朵蔷薇在手中慢慢撕扯,“得享乐时且享乐,好日子怕是要过完了呢!”
绍原一惊,却又知道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一切取决于这个大哥愿意告诉自己多少。于是他硬着头皮坐到绍黎旁边的山石上,埋头避开美人们衣领处露出的雪白肌肤,慢慢地又喝下了一杯酒,侧耳倾听酒意正酣的绍黎说笑。
“怎么,父亲考察你的灵力,却什么都没告诉你?”绍黎瞥了拘谨的绍原一眼,语带嘲讽道,“不过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冀州宫里的那位病得快死了,偏偏又后继无人,轩辕国眼看就要大乱,有点实力的谁不想趁此机会多抢几块地盘?就算不为了争权夺利,好歹也能在乱世里保全身家性命!”
“看来父亲早已考虑周详。”绍原点头附和。父亲之所以发难夺了解州将军方岩的地盘,也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能够安身立命吧。
“他考虑周详有什么用,还不是妇人之仁?”绍黎冷哼了一声,“要依我的主意,当初就该除掉方岩满门,偏偏父亲非要顾虑什么名声脸面——这下好了,轮到我们满门要被人除掉了!”
这番话落在绍原耳中,真可谓字字诛心。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空樽,小心地询问:“难道,是方岩来报仇了?”
“就他,有这个能耐吗?”绍黎习惯性地反驳了一句,方才懒洋洋地道,“不过他投靠了莒城城主虞缙,把解州顺便卖给新主子了。”
绍原默然。莒城城主虞缙他是知道的,乃是比父亲还要近支的轩辕皇族。不过虞缙之所以出名,却是因为他有一个傻儿子。
那儿子名唤长瀛,年少时不知为什么突然疯傻,灵力却高得惊人,据说天下鲜有对手。如今虞缙若是前来攻打解州,且不论对方兵马胜过解州,单那傻子就无法应付。
怪不得,父亲才会存了一丝侥幸来考察自己的灵力。只是自己再一次令他失望了。
“能不能求大宗伯斡旋……”绍原话音未落,绍黎已冷笑道,“大宗伯现在只惦记着宫里那位的病呢。再说,人家虽然娶了姑姑做小老婆,给你个解州城守的位置已经两清,至于守不守得住,是你自己的事情,他哪里肯管这么多?”
“大哥说得是。”绍原点头。
帝君病危不能理事,现在整个冀州甚至整个轩辕国形势复杂,诸侯之间为了抢夺地盘而开战只怕已是常事。何况虞缙与父亲都是皇室宗亲,一个凡人出身的大宗伯凭什么来调停?
“要依我,既然明知打不过,全家就该趁早收拾收拾,卷铺盖回到冀州去,看在姑姑生了儿子的分上,求大宗伯再给碗饭吃。偏偏老头子死要面子,不肯听我的。”绍黎把手中光秃秃的蔷薇花枝一扔,一把扯过身边站得最近的美人拉入怀中,醉眼惺忪地笑道,“来来,趁本公子现在还是你的主子,好好享受你这小身段儿……”
美人们的娇笑声中,绍原默默地退到了远处。
现在他明白父亲的苦处了。虽说影响一方实力的因素很多,但归根结底,神人之间比拼的就是灵力。虞缙有灵力高超的儿子长瀛,父亲的两个儿子却……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情,也许大哥还能与长瀛一拼。可是,自己却打破了父亲的希望。
乱世在悄悄地到来,一切开始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缺乏灵力保障的解州迟早会落入别人的口中。如果早知如此,父亲当初会忍心牺牲自己强夺解州吗?
大概还是会的吧,反正自己带给父亲的,只有痛苦和羞耻而已。绍原心中一阵苦涩,他年幼时犯下的过错,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