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殇·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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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浮沉(1)

天亮的时候,那个奉命给泊钧传信的内侍回来了,他告诉渐函泊钧已经离开,具体去向不明。

“他临走的时候,让我谢谢公主。”内侍最后说。

渐函沉默地等待了一会儿,见内侍没有别的要补充,就挥手让他退下。她深吸一口气躺在身后的椅子靠背上,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外湛蓝的天空。虽然不敢知道泊钧的行踪,但他只留下一句谢谢就离开,还是让渐函隐隐有些失望。

发了一会儿呆,渐函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往母亲的玄圃堂走去。她私放泊钧,摆明了是违背母亲的旨意,于忠于孝都是罪过。母亲就算一怒之下取消她参政的权利,甚至罚她在琼华宫内闭门思过一个月,渐函都不足为奇。

尽管心虚地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渐函还是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连玄圃堂的大门都没能进入。

“陛下说让公主今儿个就待在屋里,太宰那里也不用去了,有什么事明天朝会再说。”站在玄圃堂门口的冬奴说。

“可是……”渐函猜测母亲已经知道真相,所以生气罚自己禁足,可泊钧的事怎么值得拿到朝堂上去说?她不敢抱怨母亲小题大做,只好点点头,转身走开。

看着皇太公主的背影,冬奴张了张嘴,想要提及今日西皇甚是古怪,躺在静室里谁也不见,自己也只能隔着帘子听她吩咐,可转念想到公主对春夏秋冬四婢一向冷淡,自己也没必要赶着给她献殷勤,因此也就罢了这念头。

若是平时,渐函也能察觉冬奴神色中的异样,但今日她心不在焉,也没有深究冬奴的说辞,顿时一门心思都飞到了别处。

她飞也似的跑回琼华宫,一迭声地叫人去请隽洁夫人,又差人到金台的藏书阁里将所有记载着昆仑国分裂事件或者涉及溟妖的书籍都搬了来,一股脑儿地堆在书房前的走廊上。

此后的若干年,渐函一直后悔,那样至关重要的一天,居然被自己浪费在了书堆里。于是,她错过了最后挽救自己命运的机会。

毫无疑问,西皇崇梓二十三年的那一次朝会,必将因它惊人的剧变和深远的影响而记入昆仑国史册,甚至连轩辕与神农两国的史官,都会为它大书特书。而后世无数传奇与传记,都以这一天作为宏大的开场。

那一天的西皇崇梓,照例取西方所属的“白”与“金”特质,装扮成参与朝会时最正式尊贵的仪容:白缎绣金的朝服拖着长长的尾裾,宽大的裙角如同洁白的百合花盛放,白绫抹胸上白金打造的千羽项链光彩夺目,却掩不住主人裸露的锁骨和细长的脖颈,那是独属于女皇的优雅和坚韧。

当西皇落座后,西昆仑群臣皆向女皇行三拜之礼,没有任何人看出崇梓与平日有何不同。就连站在群臣之首的渐函,也只是觉得母亲今日的粉扑得多了一些,显得那张雍容端庄的脸有些虚假。

由于大型朝会五日才召开一次,按照惯例,太宰濮辛会将今日提交商讨决策的议题公布,然后逐项经群臣辩论后由西皇仲裁。

然而这一次,还不待太宰开口,西皇崇梓就招了招手,一个内侍便捧着一卷诏书走到御座旁边,大声道:“陛下有旨,皇太公主渐函接旨!”

渐函一惊,料不到第一次正式参与朝会,第一道诏旨就是针对自己而下。她偷偷望了一眼御座上的母亲,发现和往常一样,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她出列拜倒,心中祈祷这道诏旨不过是母亲当众宣布自己参政的权利,然而内侍一声声清晰的朗读却毫无错漏地传入她的耳中,传递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含义。

“……先祖西王母创业维艰,历任西皇无不如履薄冰,唯恐薄德不堪此重任。然今皇太公主渐函,远仁善而亲佞幸,悖逆无行,昏智惑性,才不足克己,德无以教民,孝难孚亲恩,着褫去皇太公主之衔,改封镇西公主,定藩姑射,即日离京,非谕旨传召不得入朝,此诏!”

诏旨宣读完毕,偌大的朝堂一片静默,所有与朝的大臣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呆了。而渐函跪在地上,只是愣愣地盯着昆仑宫的玉石地板,竟连“接旨谢恩”之类的话都没有出口。

太宰濮辛见皇太公主不开口,而西皇也只端坐在御座上冷冷无语,只能无奈地出列代替百官询问:“敢问陛下,皇太公主有何过错,竟要远徙西疆?”

听太宰这么一问,渐函才仿佛惊醒一般,抬起头迷惑地看着母亲。

“你问她有何过错?”西皇冷笑一声,低头看着渐函,“那么请公主殿下说说,本皇的诏书可曾冤枉了你?”

渐函一惊,蓦地想起方才诏旨里“远仁善而亲佞幸,悖逆无行,昏智惑性,才不足克己,德无以教民,孝难孚亲恩”几句话,分明句句都指她迷惑于泊钧的美貌,不顾西皇的谕旨私放他逃跑的事实,惊愕之下一时竟无可辩驳。

她毕竟只有十三岁,自出生就身份尊贵人人敬畏,自尊心比同龄人更强上许多,心底便渐渐生出对母亲的埋怨来。当下也不辩驳,只含着眼泪赌气道:“不错,这些事我都做了,母皇要罚,臣女认罚便是。”

“既然你已经承认,那这份诏旨就没有讨论的必要了。”西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去准备准备,明日便起程吧。”

“陛下!”一旁的太宰濮辛忍不住插嘴,心中也暗暗抱怨西皇前些日子才将皇太公主交托给自己好好栽培,怎么转眼间便将她远谪西疆姑射?

西皇只有渐函这么一个继承人,就算公主犯了不宜公之于众的大错,为了昆仑国未来的国运,也应该将她留在京城好好教导才是。

“这是我皇家家事,太宰就不必费心了。”显然看出了太宰的想法,西皇崇梓淡淡地道。

“可是陛下……”濮辛大着胆子观察了一下崇梓,见她面色发青,身体也有些僵硬,不由得心下起疑。

作为昆仑国群臣之首的太宰,崇梓罹患重症之事对他已经不是秘密,如今看西皇突然下此荒谬旨意,莫非是病入膏肓,竟影响了西皇的判断力?

“太宰是在质疑本皇的神智吗?”崇梓冷冷一笑,将濮辛吓了一跳,顿时想起这位陛下擅长读心术,虽然平时极少对大臣使用,此刻却已经看穿了自己大不敬的心思。他慌忙跪倒在地,连称不敢。

“太宰大人连国库里的玉鼎都敢搬回家里宴客,还有什么不敢的?”崇梓照例还是冷笑。

濮辛没料到西皇竟然在朝会上将自己这件秘事当众宣布,分明再不为自己这个太宰保留一分颜面,顿时羞窘得面红耳赤,索性磕头道:“臣知罪,恳请陛下免去臣太宰之职。”

“准。”崇梓言简意赅地吐出这个字,对这位十多年来忠心耿耿的太宰竟毫无挽留之意。

此言一出,百官顿时一阵哗然。先是贬谪了皇太公主,然后又罢免了太宰,西皇掀起如此大的朝堂风暴,究竟想做什么?

濮辛面如死灰,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臣告退”,颤抖着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往殿外而去。

偏偏渐函仍然不动。母亲今日的做法匪夷所思,她一定要留下来看看,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崇梓再也没有理会她,就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个女儿跪在丹陛下,只眼望着群臣的头顶,居高临下地问:“太宰之职不可一日或缺,诸卿可有人选推荐?”

众臣知道女皇一向性情刚硬,杀伐决断,方才见她贬斥公主太宰毫无犹疑,想必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当下齐声道:“伏听陛下圣裁!”

“本皇心中倒是有一个人选,无论才德资历都是上上之选。”崇梓果然是有备而来,当下宣布,“宣前太师颜理进殿!”

此言一出,殿内又是一阵沸腾,就连渐函也心头大惊,前太师颜理,不就是颜峰的父亲吗?那天听隽姐姐说他早已死了,难道这个颜家的族长竟然还活着?

顾盼之间,已有一个年约七旬的老者走上殿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低等文官服色的中年男子,显然是颜家的后辈。

那老者白须长眉,仙风道骨,虽然年迈仍然气度不凡。他走到丹陛之下并不下拜,只是长揖到地,口称:“老臣颜理,参见西皇陛下。”

奇怪的是,对于如此倚老卖老的做法,一贯严苛的西皇崇梓竟毫不见怪,脸上还现出隐隐的笑意来,柔声道:“老人家免礼。”又吩咐左右,“今后在丹陛下为太宰大人设一个座位。”

此言一出,满朝大臣神情各异,羡慕者有之,惊异者有之,质疑者亦有之。颜理一一看在眼中,却只淡淡一笑,撩衣在内侍端来的椅子上坐下,胸有成竹地对西皇道:“十四年来,老臣奉陛下密旨,殚精竭虑,未尝有一日懈怠。如今幸不负圣命,可以向陛下缴旨了!”

“太宰辛苦,本皇甚是感激。”崇梓点头道,“这等秘事,本皇原不愿公诸于世以损皇家颜面,然而如今皇室中人冥顽不孝,社稷后继乏人,本皇也就顾不得一己之颜面,而置昆仑国运于不顾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云山雾罩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渐函却本能地感觉到,母亲每个字都大有深意,甚至可以说,先前的一系列任免都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出场做铺垫,那么为了这一天,母亲和颜理他们是否已经准备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