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州原本只有将军,没有城守,城内向来也只有将军府,没有城守府。因此三年前大宗伯骧承特意给廉修安排了个解州城守的闲职时,携带家眷赴任的首任城守只能临时租下一个院落栖身。
院落不大,只有正房和东西厢房,天井里除了有一口井,连种树的地方也辟不出来,只能寥寥放上几盆盆栽,算是给这个沉闷古板的院子增添一点鲜活之气。
盆栽都是绍原亲手种植的,共计两盆兰草、一株茉莉和一棵低矮的金桔。以前每天他都要亲手给盆栽浇水,偶尔还会烧点草木灰埋进土中,这次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那些植物是否有人代为看管。虽说它们的品种都不好,可要是枯死了他依然会心疼……
强迫自己想着这个稍微轻松些的问题,绍原走进了解州城,踏上那条熟悉的归家的道路。早在城门之外,渐函和泊钧就与他分了手,骑着青鸟腾空飞去,急着追赶使团去了。
绍原看着空中渐渐消失的黑点,想起泊钧刚才许愿未来重聚,不由得暗暗祈祷在身份显赫的昆仑公主的庇护下,哪怕最终被识破了溟妖的身份,泊钧也能得到一个好归宿。
至于他自己,无论如何,家才是最终无法割舍的归宿。那里有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走到居住了三年的家门口,绍原惊讶地发现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一贯守在门房接收拜帖的看门人老张头也不见了。他伸出左手摸到门环刚想敲下,却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只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若是平日,就算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也会站在门口等老张头或别的下人经过,才劳烦他们先去向父亲通报,得到父亲或嫡母许可后才进门。不过这一次,他径直走进了宅子。
不是不再遵守从小在帝都冀州就养成的规矩,而是仅从门缝里望进去,他就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正房和厢房的门都半开着,院子里散落着一些杂物,显然是搬家的时候废弃的。那几盆盆栽因为碍事,被人踢到了墙角里,花盆几乎都碎了。
可是现在绍原顾不得那些植物了,他按捺住心中的惊与痛,率先走到了正房门口。
门口的竹帘子还挂着,遮挡住房内的一切。绍原习惯性地在门口俯首躬身,这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与外界的光亮对比,房间里显得很黑,绍原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晦暗的光线。内间的门都开着,他举目缓缓扫过这三间正房,发现只剩下一些粗笨的家具,而所有的细软之物全都不见了——
整个房间,就如同一具剥落了金漆泥土的神像,仅仅留下竹篾制作的躯壳框架,一动不动地躺在无人经过的角落。
走出正房,绍原又走到西厢房自己的屋子里。床铺上的被褥已经不见了,书架空空如也,伸手一摸,已有薄薄一层积灰。
他们,真的搬走了。仿佛到现在才确定了这个猜测,空落落的心里终于生出些钝钝的痛楚来。绍原脚下一软,坐在自己硬邦邦的床板上。
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更加清晰。绍原猛地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然而他只看到了几个穿着茧绸衫子的中年人,为首的便是这座宅子的房东。
“哟,是小公子呀。”房东是个生意人,对城守家人自然摸得一清二楚,虽然看见绍原身上带伤衣衫狼狈,依然满脸堆笑,“我带客人来看看房子,呵呵,城守一家住过的宅子嘛,自然有的是人愿意租……不知小公子来此有事吗,若是遗落了东西您说一声,我寻着了立时派人给府上送去。”
绍原听他絮絮地说着,越发不好意思询问父亲他们搬去了哪里,只能在脸上浮现出一层客气的微笑。
待到后面房东追问他来这里的目的,显然要等到他的回答后才好继续带租客看房子,他才慌忙瞟了一眼四周:“没什么,我来……搬那些花。”说着赶紧跑到墙角,用左手从碎花盆中拔出了一棵带着土的兰草。
“这么多花可不好搬。”房东殷勤地凑过来,“小公子的手又不太方便,要不我……”
“不用了,我只要这棵。”绍原攥紧了左手里的兰草,晃了晃垂在身侧的僵直的右臂,略有些慌张地向房东道别,“先生忙,我这就告辞了。”说着也不顾房东疑惑的目光,逃也似的走出了院门。
他一向克己自持,在人前举手投足无不老成持重,这番却脚步踉跄,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待到重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才发现自己除了紧紧攥着手中这棵平淡无奇的兰草,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目光茫然地站在街道上发了一阵呆,直到有骑着快马的军卒迎面奔来,才惊醒一般躲到了街边的屋檐下。
身后是一间简陋的杂货铺,半瞎的老店主搂着自己的孙儿,混浊的眼睛里明明白白流露着慈爱。
眼中忽然有些酸涩,绍原明白自己还是该回家了。
就像手中这棵兰草,就算品种再低劣,也必须回到生养它的土壤中去。
解州城虽然不算小地方,但要打听到城守一家搬到何处并不困难,何况,他们搬去的地方,恰正是以前解州将军方岩的住宅。
绍原走到那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之前时,一眼便看见门楣上高悬的“将军府”已经变成“城守府”。
他正要迈步走上台阶,忽听一个人呵斥一声:“哪里来的野小子,城守府也是你乱闯的吗?”话音未落,一只粗壮的手就伸过来,一把将他推得后退了几步。
绍原低头见自己一身衣衫俱是污痕血迹,怪不得那新来的看门人看不起自己。他此刻心中倒是一片平静,只护着那棵兰草对看门人微笑着道:“请问门房的张伯还在这里吗?”
“原来是来找张大爷的,在这儿等着!”看门人听这少年言语客气,也没有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便甩了甩袖子,昂着头进了城守府的侧门。
绍原默默地站在一只石狮子脚边,感觉到白花花的日头晒得自己脑袋有些发晕,便缩到墙角的阴影里,慢慢蜷曲着坐下来。看看手中的兰草,也萎蔫得很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哎呀,真的是小公子!”老张头的声音蓦地传过来,将头昏脑涨的绍原惊醒,“小公子你居然回来了,我们还以为……怎么不直接说找老爷,表明身份教训教训那些不长眼睛的东西!”
若是直接说找城守老爷,恐怕被教训的就是自己吧。绍原朝老张头笑了笑,心里却被他那句“我们还以为……”一梗,以为什么?以为他死了,还是被方岩掳走再也回不来了?
“老爷恰好在家,要不我先帮小公子通禀一声?”引着绍原从侧门进了城守府,老张头打量着绍原憔悴狼狈的模样,试探着问。
“如此就劳烦张伯了。”老张头是从冀州跟来的老家人,对于绍原的一切都熟悉,绍原也就不在他面前掩饰,“只是不知父亲他……肯不肯见我……”
“唉,这是说的什么话呢。你是老爷的亲生儿子,他哪有不见你的理!”老张头顿了一下,又添上一句,“这些天老爷虽然嘴上不说,我看哪,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的呢。”
“哦。”绍原淡淡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一动。老张头说的话,是真的吗?
“老爷在书房里,小公子先在这里等等。”老张头说着,当先走进一重雕花隔扇院门里去了。
绍原站在门外静静地打量了一下“新家”,历任解州将军持续多年的经营果然气派不凡,虽然还看不到全貌,仅这个跨院的宽敞豪华就把原先住的那个院子比成了贫民窟。
怪不得父亲一赶走方岩,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来。也许在父亲看来,只有这样富丽堂皇的住宅才配得上他堂堂黄帝苗裔的身份吧。
过去的四十年,以父亲的才干和心志,确实是活得太憋屈了。
“小公子,老爷让你进去!”老张头兴冲冲地跑出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就说嘛,老爷惦记着你呢。”
“是。”想起以前求见一次总要在门口等至少半个时辰,绍原没料到这次父亲这么快就要见自己,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他慌乱地扫视了一下周围,将手中的兰草放置在花坛边,又在衣服上擦干净左手的泥土,这才整整衣冠,迈步走进了书房。
解州将军虽是武将,但方岩也附庸风雅地备置了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房内家具文具虽然几乎从不使用,却件件都是上品。
此刻解州城守廉修坐在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垂目看着案上的公文,手中的狼毫笔不时轻轻蘸着一方蟠龙纹紫石方砚,越发显得儒雅高贵,倒像是这间书房原本就是为他预备的一般。
绍原也就进门时望了这么一眼,便不敢再看,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轻声道:“儿子给父亲请安。”
书案后没有任何回应,就仿佛廉修根本没有听见绍原的话,也没有察觉到绍原的存在,仍然只是凝神看着公文。
绍原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跪在书房门口,似乎是打定主意只要廉修不开口,他就一心扮个泥塑木雕。
廉修的公文仿佛永远都看不完,书房里只有纸张翻动时清晰的沙沙声。过了不知多久,绍原的脑门上已经沁出汗珠来,膝盖也疼如针扎,身子一晃连忙用左手在地面上一撑,这才换来书案后一声冷笑:“绍原公子这是在赌气吗?”
“儿子不敢打扰父亲处理公务。”绍原忙跪直了身体,一丝不苟地回答。
“不敢?公子有什么不敢的?”廉修此刻才正眼看了下跪在门口一身狼狈的儿子,“你再说‘不敢’二字,只怕我们家终有一天要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了。”
这句话委实太重,绍原不过才十四岁,当下就委屈得含了泪:“儿子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绍原公子到现在还在装糊涂?”廉修的声调并不高,甚至保持着他一贯对外的文雅平和,可听到绍原耳中却如利剑一般刺耳,“那我问你,那个溟妖怎么没和公子一起来呢?”
“溟妖?”绍原没料到父亲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泊钧他……”
吧嗒一声,一件东西扔在了绍原面前的青砖地上,立时骨碌碌地转动起来——竟是一颗念珠。
看绍原不动,廉修又是一声冷笑:“怎么不打开来看看?别说你读不出念珠,绍原公子灵力高得很,装凡人真是委屈你了!”
“父亲……”绍原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我发过誓,绝不再动用灵力,但是……”
“但是为了救人,就可以百无禁忌,甚至伪造我的念珠欺骗帝都使臣,绍原公子真是好心机、好手段!”廉修轻哼一声,“既然我这个做父亲的教导无方,就等着昌寓和大宗伯来追究我的罪过好了。”
这下虽然不用捻开念珠,绍原也猜到里面的内容是催促进献溟妖了。而廉修的话无异于一刀刀扎在他的心上,伤惨之下便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去:“泊钧……那溟妖是被西昆仑皇太公主带走的,想要追回是不能了。帝都若是问起,儿子绝不敢连累父亲,父亲就将我交给有司治罪好了。”
“你不用急着在这里逞能,到时候我自然会绑了你去给大宗伯请罪。”廉修已和绍原说得颇为烦躁,皱着眉头挥了挥手,“出去吧!”
早已习惯了父亲的不耐,绍原默默磕了一个头,退出了书房。
他以前从未来过解州将军府,因此出门后也不知方向,胡乱走了一圈也没有碰到老张头,倒是惹来远处一些新进下人的异样眼光,似乎是奇怪府中怎么会闯进来一个小叫花子。
幸而在护院追过来盘问驱赶之前,绍原终于碰到了熟人,连忙上前赔笑道:“珍儿姐姐,请问夫人现居何处?”
那叫做珍儿的丫鬟乃是廉修原配涟夫人的贴身侍女,见了绍原也有些吃惊:“小公子居然回来了?”
“是,所以想去给夫人请安,麻烦姐姐通禀。”绍原仍旧谦恭地回答。
“哦,那你跟我来吧。”珍儿点了点头,当先走了开去。绍原暗中苦笑了一下,小心地跟在她后面。有些事情虽然难堪,却不得不做,比如,给嫡母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