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晶莹的汗水从光洁的额头上滑下,濡湿了脸颊,再沿着形状优美的下巴滴落,仿佛断线的珠子一般打在身下的木板上。
泊钧听见了马车外面发生的一切。
但他仿佛没有任何触动,始终垂着头咬着下唇,即使是绍原晕倒也没有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小刀锉铁笼上的锁链。
小刀是绍原遗落在车厢内的,绍原被光影咒唤走后泊钧就捡起了这把刀,沿着绍原在铁链上锉出的缺口继续工作。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多久泊钧就被磨得满手血泡,下唇也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刚开始泊钧还小心地掩饰金属锉动的声音,但后来他发现昌寓绘制在黑布上的保护符咒仍然起着作用,看守的士兵们虽然听到了车厢内的动静,却无法掀开黑布阻止,这给了泊钧充足的时间。
当铁链终于和小刀一起断裂后,泊钧将自己散乱的头发重新梳好,像以前一样用发髻遮掩了自己头顶突兀的尖角。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只需等待绍原再度揭开眼前的黑布。至于绍原会不会来,什么时候能来,他并不笃定。
世上的事有些可以控制,有些不可控制。他只能尽心尽力做好可以控制的那部分,然后为那些不可控制的部分祈祷。
他祈祷的对象,是太阳,在梦中激发了他的、或许活着或许死去的太阳之神。
经历过大宗伯府十多年的囚禁,泊钧一向很有耐心,仿佛漫长的时间到了他这里也会流失得更快。当他感到装运自己的马车再度停留了很久,预示着又一个夜晚来临时,他的太阳神真的保佑了他。
黑布再度被揭开了。凭借良好的目力,泊钧在黑夜中看到了绍原的脸,红肿溃破得几乎无法辨识的脸。
事实上,绍原是趁方岩以为他依旧昏迷的机会逃出来的。
那个时候方岩一家带着仅剩的几个卫兵已经离开解州很远了,绍原本可以径直跑回解州城让守军开门放他进去,却想起依旧被关在笼中的泊钧,便冒险潜回了车队之中。
幸运的是,仗着有昌寓留下的保护符咒,寥寥可数的几个士兵都放弃连夜看守溟妖,疲惫地沉入了梦乡。没有人注意到绍原在黑暗中穿梭的身影。
泊钧不知道绍原为什么能够破解黑布上的符咒,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当虚掩的笼门打开的一刹那,泊钧像一个蓄势已久的弹簧,嗖地蹿出了让他憋闷多日的牢笼。
绍原什么也没说,脸上的伤让他连对泊钧笑笑都做不到,只是挥手做了一个逃跑的姿势。泊钧握紧了手中剩下的半截残刀,见旁边方岩一家居住的帐篷悄无声息,点点头跟着他跑了下去。
他们一路朝着解州城跑去。前方灰黑色的城墙轮廓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他们逃脱的机会也越来越大。虽然深夜解州的城门照例紧闭,但泊钧打定主意,即使绍原口不能言,自己也要代他表明身份,绍原父亲没有理由不打开城门放他进去。
是的,只放绍原一个人进去就够了。泊钧虽然无依无靠,可一想起廉修在念珠中提出要将自己亲手送还大宗伯,就不寒而栗。为此,他宁可离开绍原重新走上逃亡之路。
泊钧心中虽打好了主意送绍原回城,然而距离城墙还有两箭之地时,绍原忽然停住了脚步,眼中露出了惊恐至极的神色。
光影咒!看着绍原颤抖的右臂,泊钧心中猛地掠过这几个字。心知自己无法救他,泊钧干脆用尽全力独自朝解州城跑下去,口中大声喊道:“救命,救——”
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有出口,身后一阵风起,竟是绍原猛扑过来,将他紧紧地压在了地上!
原来方岩不仅要控制绍原回去,还要利用绍原将自己也顺带抓回去!泊钧想清楚了这一点,猛地挣扎起来——如果他能够凭借勇力将失去自控能力的绍原反制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再度落入方岩手中的悲剧呢?
若论单打独斗,单薄的泊钧并不是绍原的对手,不过他此刻下定决心反抗,仗着身体灵活动作敏捷,手中还有半截断刀,绍原竟一时奈何他不得,反倒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操纵绍原的方岩也觉察到此处,一面带人从驻地追出,一面驱动绍原加快攻击——于是绍原的右手,毫无顾忌地抓向了泊钧手中的利刃!
泊钧没料到他使出如此自残的招式,回缩不及,断刀顿时将绍原的右手掌划开一条口子,洇出的鲜血遮蔽了手心中若隐若现的光影咒咒纹。
泊钧正无比歉疚,绍原的眼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他张了张还残留着干涸血渍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刺……右手……”
泊钧一愣,目光随即落在绍原的右手掌上。一道略带弧形的伤口横亘了掌心的咒纹,如同一把斩向傀儡线的弯刀。
线!联想起自己曾被光影咒操纵的亲身体验,泊钧恍然明白了绍原的意思——光影咒是靠发散性地支配身体的经络来操纵四肢动作,只要切断连结咒文的主要经络,光影咒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当初他逃出大宗伯府一路南下,就是靠抓破胸口的咒纹来消解光影咒的追踪,如今绍原的光影咒只是种在手掌中,程度既轻位置又末,应该可以比自己拦截得更加有力。
“你忍着点!”抬眼见远处方岩已带人追来,泊钧狠下心拽过绍原的右手腕,用力把断刀向下一划——
“啊!”绍原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手腕上断筋折骨般的疼痛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痛呼,一时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去。
泊钧不知是绍原太过虚弱还是自己下手太没轻重,惊慌之下一把扔掉断刀,抄起绍原背在背上,用尽全力往前方跑去。
回头看方岩追得越来越近,而解州城楼上静寂无声,泊钧只好放弃叫开城门的计划,绕过城墙往前方的山地跑去。
然而他自己已经一天未进食水,身上又背着个与他身量差不多的绍原,奔跑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方岩等人追上了。
“你走……别管我……”绍原拼尽全力吐出这几个字,身子忍不住挣动起来。
“不行!”泊钧也知道若不抛下绍原独自奔逃,他们两人势必都会落入方岩手中,却一时难以做出这个抉择,“放下你,你会……死的……”
“他不敢杀我……”绍原想要苦笑,却扯得伤痕累累的脸上一阵疼痛,“不放……我才要死……”
泊钧一时不明白绍原的意思,低头却赫然发现自己胸前的衣襟已是一片鲜红,而鲜血还在顺着绍原的手指成串滴落。
“是我……”他蓦地醒悟过来,方才为了切断光影咒的影响,情急之下自己下手太重,竟忘了绍原根本没有自己那种强大的自愈能力!
说起来,他从小被拘束在小小的鹤园之中,虽然天生聪明灵敏,毕竟有太多东西不懂。一时间,泊钧又惊又愧,竟不知如何是好。
绍原此刻已是头晕目眩,却强撑着提醒手足无措的泊钧:“放下我……”待得从泊钧背上滑坐在地,绍原赶紧用未受伤的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的伤口,抬头朝着泊钧用尽全力吼了一声,“快走!”
“我不……”泊钧本能地想要拒绝,却见方岩和几个士兵顷刻间就要追来,脑中一热,竟真的撇下绍原往远处跑去,“我会……”
他想说“我会回来救你”,才吐出两个字就鼻子一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闷着头一直往前跑。
“居然有本事挣脱绳子,看不出你小子……快追!”身后传来方岩的咒骂和士兵们的呼喝,想必他们已经抓住了绍原,又派人朝自己追来,但泊钧不敢往后看,只是放开腿脚拼命奔跑。
他一生从未跑得如此快过,或者说,他一生从未有过如此放腿奔跑的机会,所以都不知道自己的极限速度到底有多大。
所幸追来的士兵仓促中未带弓箭,泊钧在崎岖的山地上如灵敏的小鹿一般奔跑跳跃,竟将追赶之人甩得越来越远。
一直跑到再没有一丝力气,泊钧才喘息着停下来,感觉胸肺如同火烧一般。回头望见苍翠的丘陵和田地,蓝天白云下再没有一个人影,他才醒悟自己居然一口气跑到了天亮,顿时脱力地扑倒在地上,眼泪混合着汗水从脸颊上滑落,滴进身下的泥土里。
不知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趴了多久,泊钧终于抹去脸上的水珠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救绍原,却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办到,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助他人,而他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选只有昆仑公主——渐函。
可是此刻的渐函,应该正在神农国都里与嘉颂皇子举行订婚典礼吧?
眼前掠过小姑娘娇俏的笑容,泊钧迈开颤抖的双腿,强打精神向前方走去。哪怕烈山城距离此地有数百里之遥,哪怕他最后只剩下爬的力气,他也要去那里找到渐函。
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一道山梁,当前面终于出现一条小溪时,泊钧精疲力竭地扑倒在地,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溪水之中。
正大口喝水之际,他猛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由得惊得呛了一口水,咳嗽着抬起头来——难道是方岩带人追来了?
他怀着必死的心情抹去脸上的水睁开眼,却看见小溪边出现了一辆纯白色的马车。车厢是用名贵的白金铸造,车帘是用极品的绸缎裁剪,拉扯的马匹更是雪白得没有一根杂毛——不正是渐函原先借给他的白金马车吗?
见泊钧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白马用前蹄刨了刨地面,咴咴叫了两声,仿佛招呼泊钧上车。
泊钧知道这匹来自昆仑的马儿极有灵性,得了渐函的命令就暂时将自己认成了主人,难道从自己被掳以来,这忠诚的马儿就一直悄悄地跟在轩辕国使团之后?
他感激地想抱抱这匹雪中送炭的白马的脖子,哪知才靠近一步,衣服就被马儿张嘴咬住,生怕他再跑了似的。
泊钧忍不住好笑,伸手摸摸白马的额头,却忽然发现车座上放着一块树皮。树皮的正面用指甲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我不回来了”,可反面同样被人用指甲刻下了字迹——不准不回来。
泊钧虽然以前目不识丁,但跟绍原在一起的日子里,却凭着自己非凡的聪颖学会了不少字,因此这块树皮根本难不倒他。
他慢慢咀嚼着“不准不回来”这五个字,脑海中顿时现出渐函娇憨可爱的模样,当下不再迟疑,爬上车座拉住缰绳,用力抖下。
“带我……去找渐函!”他望着前路,放声喊道。
白马箭一般地窜了出去。
渐函是被西皇崇梓一封密信召回西昆仑的,信中只说让昆仑使团办完订婚仪式后就速速回归,不得怠慢,至于原因却只字未提。
于是在隽洁夫人匆匆与神农国嘉颂皇子交换完金册玉印之后,西昆仑使团第二天便匆匆踏上了归程。
当嘉颂皇子亲自送使团出烈山城门时,由于一直没有揭穿身份,渐函乐得躲在侍女群中看隽洁夫人与神农国众人寒暄。
整个践行仪式对她而言并无新意,却莫名其妙地记住了秋奴对嘉颂皇子说的话:“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您是昆仑国的下一任东君。”
这句话让渐函微有不快,或许是因为不喜欢秋奴这个人,连带她说的话也一并不喜欢吧。
除了那三匹分别拉着白、赤、玄三金马车的马儿,昆仑使团的其余马匹虽然也是良驹,毕竟不是天马之后,因此整个使团的行程便被拖慢下来。
当白金马车再次在半路上突然出现时,这个消息着实让旅途沉闷的渐函兴奋不已。她急令整个车队停下,一掀帘子就打算跳下马车:“臭泊钧,非要我又派车去接才肯回来!”
“公主……”同坐在赤金马车中的隽洁夫人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嗯?”渐函听她声音有些异样,奇怪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公主莫耽搁太久,我们还要急着赶路呢。”隽洁夫人神色犹豫地回答。
“知道啦,母亲令我们速速回去不得怠慢嘛。”渐函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如同一只欢快的小喜鹊,蹦蹦跳跳就朝路边的白金马车跑去。
“泊钧,你先前那块破树皮上的字可气死我啦,看我怎么跟你算账!泊钧,泊……”一把掀开白缎车帘,渐函的喜悦顿时都化作了惊骇,“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我没受伤。”意识到自己衣襟上大片的血色吓到了渐函,泊钧想要站起来,却因为长期的饥饿疲劳和紧张脚下一软,重新坐回车座上。
“是绍原……出事了……”他咳嗽两声清清干涩的喉咙,急切地道,“你能不能去……”
“不能。”泊钧尚未说完,一个声音已经冷冷地打断了他。渐函回过头,见隽洁夫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隽姐姐!”渐函嘟起了小嘴。隽洁夫人一向端方稳重,对自己也很宽和,这次怎么突然插话替自己做主?她虽是自己的半个老师,毕竟还是自己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