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身下的木板随着外面传来的马蹄声有着轻微的颠簸。
他伸手摸了摸身侧冰冷的铁条,终于确认自己是在一辆马车里——那辆将溟妖送往神农国的黑布马车,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囚笼。
真是物尽其用呢。泊钧苦笑了一声,继续躺着不动,等待脑颅中的疼痛慢慢消散。
过了一会儿,等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力气坐起来的时候,他在车厢角落里摸到了一个水罐,于是毫不迟疑地端起,大口喝起来。
从冀州大宗伯府出逃后他得到的一个经验就是,任何时候都要尽可能补充体能,这样才有力气抵抗不知何时降临的厄运。
“里面有响动,泊钧……他醒了!”马车外,忽然响起了绍原的声音。
泊钧的心忽地一跳,将耳朵凑在铁条上,力图听清外面的每一个字。他相信绍原已经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他居然还肯叫自己的名字?被一个低贱的溟妖欺骗了那么久,他必定会感到羞耻恼怒吧?
“我并未伤他,他自然会醒。”车外昌寓的声音淡淡响起,“公子这就请回自己马车上去吧。”
“请大人让我看看他。”绍原的语气有些急迫,不知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好奇。
“公子已经知道溟妖是什么样子了。”昌寓冷冷地拒绝,“但凡妖物都惯会蛊惑人心,凡人还是少见为好。”
因为溟妖的美貌与纯真往往会让定力缺失之人爱恋怜惜,因此昌寓一路上都将铁笼用黑布笼罩,以免节外生枝。
“就是因为我曾经被他蛊惑欺骗,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他的真面目。”绍典似乎并未听出昌寓的不耐,固执地请求,“吸取了这次识人不明的教训,家父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下不为例。”昌寓虽然对绍原未能完成帝君的使命耿耿于怀,但碍于绍原之父廉修的面子,便手指轻点,解开马车上自己所加的保护符咒,掀开黑布露出铁笼般的车厢来。
就在光线射进来的一瞬间,泊钧下意识地缩到了车厢最远的角落中,深深地埋下头,只留给外面的人一个背影。
“泊钧!”绍原喊了一声,但是车厢里那个单薄的背影只是突兀地一颤,随即蜷曲得更紧了一些。
“溟妖不配有人类的名字。”昌寓冷冷地插了一句,轻轻将腰间丝绦一拂,那条丝绦就飞入马车中,卷住泊钧头顶的尖角将他整个身子生生地扯向车门,让他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秘密。
“啊!”绍原一声惊呼,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此刻面前的少年还是泊钧吗?当散乱的头发从面颊滑开后,少年苍白的脸上一片慌乱,口中自然而然地发出最本能的嗬嗬声。而他的头顶是什么,一只丑陋的怪异的尖角,那是将人与妖彻底划分的明确符号!
由于丝绦的拉扯,泊钧被迫仰脸看着车外的绍原。
隔着密密麻麻的铁条,他看见绍原的脸被分割成几片,每一片上都写满了震惊。这种反应虽然早已可以预料,依然让泊钧无地自容。他双手护住疼痛的脑袋,暗淡的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公子看完了吧?”看着车内车外两个少年的反应,昌寓不动声色地问道。
绍原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泊钧,半晌才问:“大人给他下了光影咒?”
“没有。”昌寓矜持地否认。
作为轩辕王宫内世袭豢养溟妖的内宰大夫,昌寓才不屑于使用那种神人间普遍的咒术。对他而言,“冥息”才是独一无二的溟妖驯养术,不会像光影咒那样容易被人破解。昌寓相信,无论多么桀骜的溟妖,最终都会听从他的冥息指挥。
“那大人以后会怎样处置他?”绍原又问。
“自然是还给大宗伯。”昌寓并不想跟绍原说太多,随口敷衍道。
“明白了。”绍原点了点头,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看完了,多谢大人。”说完,他给昌寓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眼看好不容易掀开的黑布又要笼罩下来,失去丝绦束缚的泊钧突然疯了般冲到车厢门口,双手紧握着铁条冲着绍原的背影喊道:“绍原,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他们会……把我关在笼子里,会……喝我的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戛然而止,因为绍原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来,只留下一句平淡如水的话:“我救不了你,溟妖就是这样的命。”
黑布终于重新罩落,隔绝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
泊钧放开紧紧攥住铁条的手,脱力地坐回车厢内,因为自己最后的示弱而羞耻得浑身发抖。其实早就知道的,溟妖就是这样的命运,绍原没有救他的本事也没有救他的理由,可他忍不住还是发出了徒劳的呼救,并且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无情的拒绝。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呼救了。绍原的话,断绝了他求助的希望,却也让他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就算会说话,就算可以伪装成人类,他也始终是个溟妖,等同于禽兽一般的溟妖,没有资格渴慕人类的友情和尊重。
就算是心目中最善良慈爱的侍鹤,对他的怜惜爱护恐怕也是和对待猫儿狗儿没有什么区别。
蓦然戳破了以前不敢深入的真相,少年的心里顿时一片枯寂,连对绍原的那一点点恨意都灰飞烟灭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被塞入食物饮水,笼罩马车的黑布再也不曾打开过。周围一片黑暗,泊钧只能靠外面传来的马蹄声和马车的颠簸感觉来判断队伍是在赶路还是在歇宿。
没有光线,没有自由,也没有希望,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在这车厢改造的囚笼里待了多少天,若非不时还会听到冥冥中熟悉的歌声,他简直就要忘了自己逃跑的初衷,甘心接受一个溟妖无法逃脱的命运了。
昌寓原本担心绍原见到泊钧后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的,毕竟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最鲁莽冲动的年纪。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内,绍原简直和他来时的表现一模一样,不再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大多数时间都躲在他自己的马车里,安静得就像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
于是昌寓便放下心来,每日与神农国医正玖木闲谈一阵,其余时间就琢磨着如何利用那个会说话的溟妖与大宗伯骧承之间的关系。
作为自视甚高的神人,昌寓其实是相当蔑视身为凡人的骧承的。可偏偏就是这个出身低微的凡人,不知怎么的取得了轩辕帝君的欢心,竟从一介小吏提升为“四官”之一的大宗伯,远远高过了神人昌寓的职位,昌寓的蔑视里就含着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忌妒了。
因此当发现泊钧会说话之后,昌寓并没有打算立刻将泊钧物归原主。他想要探明泊钧具备说话能力的原因,如果能就此牵扯上骧承,那就更好了。
作为站在轩辕国甚至整个天下神力巅峰的轩辕帝君,为了维护当前神与人等级分明的秩序,平生最大的忌讳就是其他神人的灵力太强,或者凡人修炼成为神人。
昌寓并不知道凡人如何才能成为神人,据说这是当年五方帝列举的禁术之一,如今恐怕早已失传了,甚至连禁术究竟包括哪些种类,恐怕都不再有人能说清。不过溟妖说话与凡人成神同等性质,都逾越了天地运行的秩序和规则,若是能借这个契机指斥骧承涉足禁术,也不失为打击这个凡人宠臣的好借口。
不过骧承这个人狡猾得很,若是以往露出什么把柄,就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了。要打击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被他察觉到自己的用心就更加不妙,所以一定不能急于一时……
昌寓这日正坐在车上衡量利害,冷不防被马车的停顿打搅了思绪,不由得面有愠色:“怎么了?”
“启禀大人,前方有两条道路,走哪一条还请大人示下。”一个随从回答道。
昌寓掀开车帘,果然见使团队伍已到达一个三岔口,前方两条官道一往正北,一往东北。
“走左边这条可以直达帝都,右边这条要绕道解州。”随从解释。
昌寓点了点头,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既已延请到神医玖木,自然巴不得早日回到帝都冀州,至于解州来的方岩绍原等人,原本就无一分交情,分手后更是乐得清静。
“跟解州将军说一声,多谢他多日护送,这就带本部人马回解州去吧。”昌寓跟随从随意吩咐了一声,便又坐回马车里去了。
他一向不愿与大宗伯一党的凡人方岩多话,料想对方也不会特意来与他道别,只望打个招呼就分别上路。
不料过了一会儿,车厢外竟响起一个厚重的军人特有的嗓音:“昌寓大人,末将有事相商!”
居然是方岩!他来干什么?昌寓皱了皱眉步下马车,惊异地发现站在车边的不仅有解州将军方岩,还有那个百无一用的城守公子绍原。
这两个人怎么会搅和到一起?昌寓心中不由得暗生警惕。
果然,方岩一见昌寓便开门见山:“既然大人要与我们分手了,就请把那个溟妖移交给我们吧。”
昌寓万万没料到方岩竟会提出这个请求,勉强压住自己的惊怒:“将军何出此言?”
“说起来,这溟妖可是我们解州这边先发现的,大人要邀功可不能吃独食啊。”方岩并未掩饰自己的意图。
昌寓心细,从方岩的措辞中就猜到是绍原怂恿方岩与自己叫板,否则何来“我们解州这边”之说?
于是他转头看着一旁静静站立的少年,冷笑一声:“绍原公子的意思是,那溟妖是你捉住的?”
“不敢。”绍原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却从袖子中取出一件东西呈给昌寓,竟是一颗念珠,“这是家父的意思。”
“你是说廉修大人?”昌寓知道方岩和绍原都是凡人,无法凝聚念珠,却依然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消息可真是灵通。”
“离家之时,家父给了我几只信鹤,有事可以与他及时联络。”绍原似乎并未听出昌寓的讽刺之意,淡淡笑道。
信鹤是灌注了法力的纸鹤,神人间常常用它来传递念珠,速度比走马送信要快上许多。
昌寓接过绍原递来的念珠,心中暗骂廉修此人老奸巨猾,不但在神人和凡人两派间骑墙,就连抓个溟妖的小事都要插上一手,雁过拔毛。
用手指碾碎念珠,袅袅彩光便在半空中形成一封白纸黑字的书信,昌寓匆匆一瞥,便看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与方岩的要求相同,廉修的信中也提出将那个会说话的溟妖交给解州一方,他作为城守要亲自将那妖物递解入京,只是语气更婉转客气,理由也更加充分。
理由之一自然是该溟妖是由绍原最先发现,也是由绍原将他拖住,不料被昌寓半路截出,倒打破了他们放长线钓大鱼的意图;理由之二是这个溟妖原本是大宗伯骧承的财产,廉修作为骧承的姻亲,比昌寓更有权利暂时接管并负责归还。
当然,廉修并未忘记感谢昌寓,承诺在亲自递解溟妖时向轩辕帝君和大宗伯表彰昌寓的功劳。
“你家怎么会跟大宗伯是姻亲?”昌寓怀疑地问绍原。
“我的姑母,三年前嫁给了大宗伯。”绍原垂目回答。
三年前并未听说骧承娶亲,可廉修从一介闲散宗室突然被任命为解州城守,不正是三年前?昌寓心中恍然,原来廉修竟是靠将妹子秘密嫁给骧承做妾才换得了如今的城守之位,怪不得他虽身为帝裔神人,却和一介凡人的大宗伯暗通款曲,如今又借着寻回溟妖的事向骧承讨好,这种做法实在让同为神人的昌寓不齿。
然而不齿归不齿,昌寓自恃教养,倒也不好将人家的隐私摊到明面上来说。何况自己此行最大目的还是尽快带神农国医玖正正进京会诊,那个会说话的溟妖虽然珍贵,但以后只要帝君下旨,无论廉修还是骧承都得乖乖将之奉上,倒也犯不着为晚到手几日与廉修翻脸。此正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