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尧是偷跑出来的。不为什么,只是想出来。
他是吸血鬼与人类的混血儿。所以,他有永远的二十岁。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靥姨只给过他一张相片,她说相片中的人是他的父母。
啊,那个女人真美。
看到照片的时候,卿尧不禁这样想。原来我的母亲这么美,而她看起来是这么的幸福。
可是,他却看不清他父亲的脸。因为他的父亲背对着镜头,只微微的侧过脸来,表情温柔的与他的母亲说话。
靥姨说,他的父亲是个好人。虽然是人类,但是却保护了他的吸血鬼母亲。
湘江边上,卿尧架起画架,拿起画笔的同时,对着手中的MP3发起了呆。
这首歌,靥姨不准他听。似乎有着很深的忌讳,但她却并不对他说明。而他却在听到这首歌的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悲伤淹没,然后泪流满面。
翻开画夹,里面一叠一叠,全都是他父母的画像。
他画着他的母亲,怀着爱意,想象着母亲各种各样的表情。他记得六岁那年,当靥姨看到他画的母亲的时候,忍不住哭了。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靥姨哭,她抱着他哭着说,画得真好。
靥姨说,画上他母亲笑起来的样子,和他真正的母亲一模一样。
但是,他却画不好他的父亲。他尝试着画他,但是无论怎样,他都无法下手去画他的脸。所以他画的最多的,是他父亲的背影。微微侧着脸,似乎很温柔的笑着的他的父亲。
啊,真想见他。
这么多年来,他看着软弱的人类生死轮回,觉得生命的消失未免太过残忍。但是据说他的父亲是那么勇敢,即使命如草芥,也要保护他的母亲。生命的年岁可能不同,但是价值的大小,却是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的。
风过,云惊。湘江的水波突然卷起。
一阵腥气扑鼻的风。
卿尧突然向后屈身一躲,然后以手撑地,轻巧的转过身体,站在了原地的三米之外——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正从他刚才所站的位置划过,刺破空气,割伤风脉。
“哼,杂种。”一击落空后的黑衣男人弓着背,舌尖舔过满是鲜血的尖锐指甲,阴鸷的目光盯紧卿尧的脖子。“在这种紧要的时候,竟然会出现你这样的垃圾……颈下没有标记,你难道是‘赤茔’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卿尧开口,目光放在他的画上——黑衣男人指甲上的鲜血滴下来,擦过画架的边缘坠在地上。
“哼,区区一个杂种,想必根本没有收到敕令信的资格吧。”径自的说着,黑衣男人甩甩手,歪了一下脖子。“今天为止还没有猎杀到一个‘玄饮’,心情不好,所以小鬼,别怪我了,谁让你是个杂种。”
卿尧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虽然双手垂下,但是白色衬衫的袖口处却悄无声息的钻出两条银白色的缎带。“你弄脏我的画了。”
“啊?”黑衣男人倍觉好笑。“小鬼,你吓傻了么?”
卿尧笑了。然后,他袖口的两条缎带在须臾之间骤然蹿出,尖啸之余,死死的咬住了黑衣吸血鬼的咽喉!——那吸血鬼惊慌地试图去挡,但那明亮的银白却将他的指甲尽数削断,径直缠上他的脖颈!
“我说,你弄脏我的画了。”
银白的缎带交缠在黑衣吸血鬼的喉间,将这个虎背熊腰的吸血鬼硬生生的拖到半空之中!
吸血鬼的脸渐渐涨成绛红色,断裂的指甲死死的抠着锁在脖子上的银白!
这兵器!这兵器难道就是传说中的……?!
卿尧走到画架前,将那抹鲜红抹去。
“靥姨说,我母亲出生于军人世家,所以我一定不能给家人丢脸。”黑衣吸血鬼剧烈的挣扎着,却怎么都挣脱不得。卿尧在下仰头看他。“所以,别考验我的耐心。”
虽然一直游荡在外,但靥姨却给了他最好的军事教育。
她还送了他这个传说中的兵器。靥姨不放他一个人的原因,是因为这兵器的力量太过强大,不想他滥杀无辜。“你说,我该不该杀你呢……”
“我看,你应该求我们不要杀你。”冰冷的声音,阴鸷的语调。
卿尧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被二十几只吸血鬼团团围住。他们身上沾染了许多的血迹,阴冷的表情上带着肃杀。
卿尧没有说话,但是却把半空中的那只吸血鬼放下了。
“你是哪里来的小鬼,竟然敢在这里生事?”为首的吸血鬼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拼命咳嗽的黑衣吸血鬼,目光也放在卿尧的脖子上。“胆子不小么你,明明只是个杂种。”
“靥姨说,不管是什么生物,都分好坏。”卿尧伸出手,袖下的银白随风曳动。“来吧。”
“狂妄的小鬼!”吸血鬼们的脸上布满狰狞。而也正是因为他们太过注意卿尧,所以并没有看到那只黑衣吸血鬼激动的示意他们住手的手势。于是只听几声风向,就见一群吸血鬼冲着卿尧迅猛地飞身而去!
然而,正在这二十几只吸血鬼朝卿尧扑过去的时候,突然有无数根黑色的藤蔓从地底暴突而出!这些黑色藤蔓只几个穿梭就咬死了这二十几只吸血鬼的动作,同时把他们摔回到地面上死死缠住!
卿尧皱皱眉,看绑住吸血鬼们的藤蔓在河边的乱石之上织出一片诡异的形状,然后,本来只有着光秃秃几根枝叶的藤蔓上突然开出无数硕大而美丽的花朵,而待这花朵一开,本来激烈的挣扎着的吸血鬼们就渐渐停止了挣扎,一瞬间的功夫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等到卿尧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画架旁边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嗨。”二十岁的脸庞,白色的纱布,这个男人的脸色很苍白。
尤为诡异的是,他与卿尧,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他在看卿尧的画架——卿尧的画已经早已收起,就只有画架上的画纸上,还打着一个看不出男女的轮廓。
“画画,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不待卿尧给他反应,他又说道。
“我不喜欢画画。”卿尧不太给他面子。“我画画,只是为了想要看清我父亲的样子。”
“哦,”他笑了笑。“真浪漫。”
卿尧回头看了看那些躺在无数硕大黑色花朵中间的吸血鬼。“死了?”
“没,中毒而已,曼陀罗花粉有麻痹神经的作用。”他回答他。这时候,卿尧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他的脚下,发现那些黑色的藤蔓居然是以这个男人脚下的土地为原点呈放射状从土下钻出的,于是他再抬起头,指了指那些开得正艳的花朵。“你养的?”
“嗯,还没长好。”男人垂眸,于是那些黑色的花朵纷纷合拢,继而贴近在黑色的藤蔓之上,最后与黑色的藤蔓一起消失在乱石之下。恍然间,卿尧仿佛看到无数根黑色的脉络在地底迅速的游走着,然后聚拢成一片黑色的游云,最后消失在他的脚下。
“他们应该感谢我,因为我来,所以他们只是被麻痹,但是如果你来,那么他们就会死。”男人指了指卿尧袖子上的那两根银白的缎带。“我叔叔送给我的兵器谱上说,你袖子上那个东西叫做‘月光之血’,是一个叫做苏赛尔贝的精灵兵器世家制造的顶级兵器之一,曾经供于天堂,后来随路西法堕天,几经波折,流落到吸血鬼部族中。是个挺嗜杀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插手,我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我想……是因为你跟我有着一样的脸吧。”男人眯起眼睛笑。“总觉得看着自己被欺负是一件挺不爽的事情。”
“好吧。”卿尧不再纠结与此,换了个话题。“你不是人类?”
“从起源角度讲,应该算吧,虽然现在的样子不太像。”他并不逃避,依然笑着。“人类到底是不比吸血鬼,拼了命的长寿,不过百来年而已,然而吸血鬼却可以与天同寿,多好。”
“不好。”卿尧拿起笔。“我的父亲就是人类,我想见他。可是即使我可以花几千年的时间去找他,他却只给我几十年的限制,这对我太不公平。”
一时间,卿尧的心疼了起来,于是他忽然开口,唱那首歌。
《Waiting in the weeds》。
他唱得很轻,声音有点暗哑,但却出乎意料的流畅。轻轻浅浅的声音,很好听。然而唱着唱着,卿尧的眼泪却流下来,一滴一滴的掉下,在雪白的画纸上晕起一片水花。
他身旁的那个人愣住了。他定定的盯着卿尧看,然后开口,和着卿尧的声音,唱起了同样的一首歌。
单调而柔和的歌声迤逦着游曳在江边,随着浑浊的江水一路向东,飘向更远的前方。
歌声消陨后,他们对视一眼,似乎是都有话要问对方,但却最终都没有开口。直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湘江中央的橘子洲上,音乐喷泉开了。江对面有人在放烟花,映衬着橘子洲的五彩斑斓,很漂亮。
“为什么,要画你父亲……还要找他,他不要你了么?”
“不知道。出生的时候,他就不在我身边,但是抚养我的阿姨说,我的父亲会很爱我,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他不能到我身边来。”
“你,没有见过他?”
“只有一张照片……但是照片上面,却看不见他的脸。所以我想试着画他,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即使见不到面,我也想记得他的样子。”
“真是好孩子。”他笑了。
卿尧也笑了。“你好像没有资格这样说我,我的年纪绝对要比你大很多的。”
“可能吧。”他继续笑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的:“那张照片可以给我看……”
“喂。”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问题。卿尧抬头,看到堤坝上面站着一个一身黑的男人。英俊刚毅的脸,表情很阴翳。虽然明明是那么适合黑色的人,额前却偏偏有一缕红发入眼。“该回去了。”
那人只好放弃,朝卿尧笑了一下。“我要走了。”
“你的主人么,还是同伴?”卿尧有点不太放心的样子。
“应该说,是我的临时管家吧。”那人起身,最后又看了卿尧一眼,变魔术般的把一朵黑色的妖异花朵放入他的手中。“这个送你,我走了,你要乖。”
然后,他就顺着堤坝的楼梯,慢慢的走到了那个黑衣人的旁边,渐渐的远离了卿尧的视线。
然而那个人还没有离开多久,就有另一群吸血鬼围了上来。
“这算怎么回事?”为首的吸血鬼皱了皱眉头,看卿尧身后倒成一片的吸血鬼,又瞥了一眼卿尧。“没受伤么?”
卿尧摇头。
“还可以么,小鬼,虽然是群垃圾,但是以你来说,也算不错了。现在天下不太平,既然没有收到敕令信的话,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要出来找麻烦——我们走。”他说着,便打算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转身,旷大的江边就突然弥漫起了苍然大雾。吸血鬼们有些惊慌,所幸现在是晚上,大雾并不会威胁到他们的生命。为首的那只吸血鬼因此皱起了眉头。
而当浓密的大雾终将他们重重围起,无数红黑军装的军人便自大雾之中倏然而现。待到浓雾过尽之时,浩浩江边,已经围满一支红黑的军队。
苏丹青站在军队的正前方,漠然地看着阮靥冲到卿尧的身边。他的目光扫过那群被麻痹在地的吸血鬼们。只这一眼,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想必,是被骂了‘杂种’吧。”水墨画开口。我诧异的回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吸血鬼比较专一,几十万年来对吸血鬼混血儿的骂法,也不过就是‘杂种’而已。”
“拖回去。”苏丹青扫了一眼那些昏迷的吸血鬼。“以吸血鬼庄园贵族法令第三百七十二条‘亵渎贵族血统罪’判罪,永久性驱逐人界,押至玛门监狱。”
……我怀疑苏丹青滥用职权。
然后,我顺眼一瞥,便看到了那群被吸血鬼正规军围起的吸血鬼们——咦?为首的那个不是潘域么,他这么快就成为这群鬼的领袖了?潘域回过头,显然也是看到我了,然后他竟然也一愣。接着,我的大脑就仿佛被人用狼牙棒砸了一下似的,猛然间想到了一个非常不得了的东西!
我当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直觉性的反应就是跃下堤坝朝潘域冲去——但是我冲得太猛了,一时间没有注意脚下,结果就非常荣幸的踩到了一块西瓜皮,接着就大头朝下,非常潇洒的朝着江边的乱石滩栽了下去——
视野颠倒间,我看到潘域似乎急忙奔过来想要接住我,但是当我真正四平八稳的被接住横抱在怀里的时候,发现抱着我的人是水墨画。潘域倒在三米之外的乱石上,维持着被谁踹了一脚的姿势。
而且这一脚似乎还挺狠,潘域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然后我再一回头,就看到水墨画那张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却有点小不爽的脸。
“喂……是你踹的吧。”我勒紧水墨画的脖子。
水墨画没做声,算是默认了。
“我靠,你踹的你还不爽?!”我服了,瞪他一眼,然后从他怀里跳下来,急忙奔到潘域的身边,小心翼翼的探了探他的鼻息。“喂!潘域……你还活着吧?”
“从来没听说哪只吸血鬼一脚就可以被踹死的。”水墨画走过来,在一旁冷冷的接了句。我横他一眼,然后扶着潘域起身。
痛得差点断气儿的潘域狠狠的瞪了水墨画一眼。“要不是顾着接蚀颅,我才不会被踹到。”
水墨画没做声,看都不看他。我无语,只好冲潘域嘿嘿的笑。
“蚀颅,你到底怎么回事?”潘域瞥了一眼我脖颈上的玉簪花纹章。“上次见你,不是还拿着‘赤茔’敕令信的么,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变成‘玄饮’的了?”
“啊,呵呵,这个,说来话长……”我继续傻笑,打着哈哈,但是他的这句话却提醒了我跳下堤坝的真正目的。于是我急忙抓紧潘域的手臂,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潘域!你是不是曾经说过,六芒星是你的家族纹章?”
“什么?六芒星……是啊。”大概是我的跳跃性太大,潘域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这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拿到的是‘赤茔’的追杀敕令信吧?上次在步行街,你也确实杀了一个拿着‘玄饮’敕令信的家伙,是不是?”
“是啊,你亲眼看到的,怎么了?”潘域皱起眉头。
“那,”我艰难的吞了吞口水。“你能不能告诉我,那时候死的那个人的脖颈上玉簪花标记的位置,为什么会出现六芒星的痕迹?”
“啊,那个,”潘域抬头,扫了一眼水墨画。“只是我的个人爱好而已,从拿到‘赤茔’敕令信那天开始,我在自己追杀成功的每一个人的玉簪花标记上都留下了那个标记,以方便计数——怎么了,不准?”
“个人爱好……”我的头脑中“轰”的一声,接着,我死死的抓住了潘域的衣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你是不是也杀了吸血鬼猎人?然后,在他们的身上也留下了那个六芒星纹章?”
“吸血鬼猎人?你开什么玩笑。”潘域的眉头皱得更深。“我为什么要去追杀吸血鬼猎人?最近我连一个吸血鬼猎人都没见过,怎么追杀?”
我呆住,头脑中有无数的东西在运转,却偏偏不能够协调统一。
“喂,你最好马上把你想什么告诉我,否则照你这个状态运作,会死机的。”水墨画转到我的正面,我看着他,急切的想跟他说明,可是却因为太过于紧张而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候,一个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堤坝的上面——当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的时候,看到殷焰正趴在堤坝的栏杆上望着我,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而他的旁边,正站着一个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人——
“殷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