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街上,依旧是吸血鬼们至死方休的厮杀。
为了不扰到人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些厮杀大多发生在角落里或者深夜后,阴霾的血液不紧不慢的流淌,追杀与被追杀的人同时享受着狩猎的快感,嗜血而立。
吸血鬼,本就是滋生于阴暗,深隐于讳莫的种族。因为和平而温润了几千年的嗜杀之血,正在因封印重启而渐趋兴奋。
在这场屠杀当中,吸血鬼正规军一直都扮演着秩序维护者的角色。但是现在,这个角色正悄悄的起着变化。
事件的起因是在某一场奇异的争斗中,一个吸血鬼正规军的军官因故被错杀。然而被杀之后,却有人在他的颈上发现了那诡异的,象征着被追杀角色的玉簪花纹章。
诧异变作了愤怒,继而演化成疯狂。
越来越多的吸血鬼开始追杀身穿红黑制服的吸血鬼正规军军人,因为他们发现了这场军事演习中一个隐匿了的规则——那号称无所遁形的玉簪花纹章,可以隐匿于吸血鬼正规军的军装衣领之下。
于是所有的吸血鬼都开始攻击这些号称无坚不摧的正规军队,有些人是为了杀掉军队当中隐藏的“赤茔”信笺拥有者,有些人只是想抢夺那身可以隐藏其“玄饮”身份的军装。
这场史无前例的追杀游戏进入更深一层的高潮。
吸血鬼正规军军事演习,进入第三阶段。
墨渊走入苏丹青的办公室,随手拿起一份报表翻了两下。“顺利得真诡异,我以为司徒狼会动手脚的。”
“他怎么没动。”苏丹青把另外一份文件扔在桌上。“吸血鬼猎人那边死了个不亦乐乎,不可能与我们没关系。只不过那些人死有余辜,我无所谓就是。”
墨渊瞥了一眼那文件,懒得看,就站在苏丹青身侧,透过那扇已经修好的落地窗户看外面繁华腐朽的都市。
“阮靥的事情到底怎么办,当年你可是因为阮靥,不但万年的清誉毁于一旦,还欠下了十一个军区的人情债。你现在还不把她弄到手,不是很不划算。”
大概阮靥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吧,那场订婚,其实是苏丹青一老早就把他们两家的老爹搞定,然后又极其幼稚的策划了那个鬼“抽签配对”计划的骗局。因为这个,苏丹青那时候还被其他十一个军区的指挥官们嘲笑,说他闷骚云云。
苏丹青抬手,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本不想这样,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想要她。他决不允许她被其他男人抱在怀里。
但阮靥是那么倔强的人,她看不起任何一个男人,就连对他,一样冰冷无言。
他怎么敢去碰触。
但是居然有一天,他在总部东边的庭院里碰着她的时候,她居然躺在一株梧桐树下,唱一首歌。
《Waiting in the weeds》。既悲伤,又绝望。
于是他明白,从来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的阮靥,爱上了某个人。
于是才有后来那场无稽的“抽签配对”计划。
那时候他多怕阮靥会悔婚,怕到装作更忙更冷,怕到不敢去见她。即便那个未婚夫的身份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他怕她会厌了他。
大抵爱到深处,再强悍的人,也会变得胆小如鼠。
只是他太单纯,才会相信一纸婚约就可以约束得了她。那场逃婚,将他的爱情一朝打回地狱。
墨渊听到身后沙沙的写字声停止,回头瞅了一眼,然后说。“……那文件我刚签过了。”
指下用力,苏丹青手上的笔断成两截。
墨渊摇头。“就你这臭脾气,是我都要跑了,阮靥不躲你才怪。”
苏丹青没有反驳,但他却扔掉手上的笔,直起身看墨渊。“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怎么偏栽到了那个傻丫头手里?因为新鲜?”
“……因为温暖。”墨渊伸出手,指尖抵在被雾气沁得微凉的玻璃上。苏丹青转身,记忆沉到脑海的最深处。
在荒野,许多人认为他们是至交,即便他俩三句话说不到一起,一句话不对就开打。但在别人眼里,也只有苏丹青,方能入了这贵族中的贵族的眼。可有谁知道,即便是他,也从来没有走到墨渊身边去过。
没有人可以走近墨渊的身边。
镶金贵族中顶级的黑金贵胄,唯一的墨血继承者,集万千宠爱、荣耀、光环于一身,却没有承接这一切的心。
他的心死于哪一天的夜晚,无人知晓。
而关于苏丹青问的这个问题,墨渊也曾经不止一次的追问过自己。
为什么要喜欢蚀颅。为什么要保护她、珍惜她,舍不得她吃苦,舍不得她受伤,舍不得她难过,只要她一哭,他就想杀尽天下人,她若笑,他便愿奉上全世界。
为什么?
还有这所谓的荣誉,恩宠,血统。
黑金贵族是什么?
兵器。
墨血是什么?
兵器。
墨渊是什么?
兵器。
兵器是什么?
……
他的父亲曾对他说,儿子,你跟我,都是兵器,兵器的存在,是为了消除不和谐,消除这世上一切威胁到吸血鬼部族的东西。
他说,儿子,对不起,让你也担负了这命运。我真希望你没有出生,我真希望你不存在。对不起。
或许那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难过。
他原来这么不堪的。不堪到连他的父亲都不承认他的存在,连他的父亲,都要否认他的出生。
而他的母亲,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却杀光了他全族,若非那日他和父亲外出巡查,她是不是连他都要杀?
继承了这为天下血族所憧憬的黑金血统,到底有什么好?
可以随心所欲的杀人便是好么?拥有无人可抵抗的力量便是好么?站在世界的顶端睥睨天下便是好么?
那他这冰冷的心是怎么回事,那他这冰冷的绝望是怎么回事,那他这冰冷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当全天下的血族对着他顶礼膜拜的时候,有谁知道他冷得想把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点燃?
这世上的诸多美好与快乐,他可观望,不可采摘。因为他碰过的冰会碎,花会落,血会冷,大地会枯萎。
他便是这样的存在,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他行走在这大地上,是为了吸血鬼的幸福,安定,是为了抹杀一切危险与胁迫,是了,他便是兵器。
流着血液的,无心的兵器。
杀戮居于掌心,绝望凝于血脉。他的世界里荆棘丛生,尸横遍野。
他眼里没有温暖,没有冰冷,没有绝望,一切都归于虚无。
因为到最后,除了兵器,他什么也不是。
于是也不冷了,也不绝望了,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无需他去操多余的心。
所以,他便没有心了。
蚀颅……是意外吧。
第一次遇见,是因为她乱闯桂林。傻乎乎的吸血鬼,居然认不出他是桂林的亲王,还跟他讨价还价。最后被他一脚踹走,名满西街。
第二次遇见,她竟化身修罗,玩起灭别人全族的游戏,幸好被他撞见,拦下。那时候她趴在他膝上哭,眼泪湿透他的军装。后来他偶然间晓得,她居然是为了人类。
一只血统纯正的吸血鬼,为了人类残杀同族,几乎犯下“逆血”之罪。而后,他又知道,她跟他一样,一个人,背负一族人的命运。
血骑,他是知道的。作为吸血鬼部族最高机密之一,血骑背负的是“S”级别的秘密。若有一日,万生不得容我血族于世,便以血骑,血洗天下,还我以净土。血骑十二族的存在,是为了防御最终战争而准备的,他们的身上掩埋着吸血鬼族最后的武器,必要之时可以逆转乾坤,置之死地而后生。但这十二族血骑的真实身份却隐于吸血鬼部族之中,无人可窥其秘。除了“管家”——那个吸血鬼庄园的最高管理人,还另外除了,就是蚀颅。
蚀颅是第十三族血骑,一世一族,只有一人。
她是启动十二血骑的钥匙,名列吸血鬼死亡名单之外。与他一样,一个人背负一个族群的命运,连死亡的权利都没有。
但她与他不同。
她在人界交游八百年,上蹿下跳,能所有吸血鬼所不能。天使,精灵,魔鬼,人类,吸血鬼猎人……这天下就仿佛没有她不认识的物种。
而她惹的那些祸的名目,每每让他遮目而叹。
今儿偷天使家的扫把,明儿抢人家魔鬼小孩的棒棒糖,后儿又顺走了冥界夜叉族的吉祥物,消停不到两天半又摸进森林精灵的老巢蹭酒喝。
本来都是屁大点儿事,但偏偏却都涉及到了外族,于是他这个吸血鬼中顶级的贵族就成了她这个无比游手好闲的惹祸精的专用外交官,天天儿的跟在她屁股后面给她收拾乱摊子。不过收拾来收拾去,他倒反倒被那些外族嫌弃了——曾经,不止一位外族的外交官,其中大抵还有几位王室成员,用很委婉的语气暗示他可以终止这种多余的对外交涉行为了。蚀颅的这种在他看来简直是挑衅他族引发争端的行为,居然被全天下的种族认同了。
他们嫌弃他的表情就好像在说快滚吧快滚吧,这是我们跟蚀颅之间的事儿,我们乐意跟她玩儿,跟你有毛关系啊。
……这天下,竟真的没有不被她吸引的种族。
明明是个笨蛋,却总要去碰触危险的事情,明明比谁都要可怜,却总为了别人的事哭得天昏地暗,即使受到欺骗、伤害,也绝不会憎恨,即使超出能力所为,也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这样白痴的吸血鬼,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最开始大概是新鲜,加上一点点巧合。
这丫头对所有人都好,但惹起祸来也确实毫不含糊,除了那些外交问题,在族内也没少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而且还总是刚巧就撞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几次想饶她,可她实在太有趣,稍稍一逗就会像炸了毛的猫。一来二去他就顺了手,在堆积如山的公务中间偶尔那么一瞥,发现她惹了祸,于是就立刻撇下所有公务,专程跑去调戏她。
于是他这个一时兴起喂猫的,不知不觉就上了瘾。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曾经,他杀过很多很多的人。多到他数不清,记不住,也想不起。只是偶尔,站在血流成河尸体成堆的战场上,他会想,怎么还没有人来杀他,怎么自己还没死。
后来他明白了。他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他没活过。
哦,原来你是个死人。
不不,我不是死人,我是兵器。
可如果他只是兵器,那为什么,当蚀颅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竟觉得心脏,突然开始跳动了?
蚀颅喊他,水墨画。
蚀颅对他流口水。
蚀颅给他煮酸梅汤。
蚀颅抓着他的袖子哭。
蚀颅说水墨画你真是一只好鬼。
……蚀颅让他温暖了,活了。
这感觉实在太过美妙,让他近乎贪婪的恋上蚀颅的一切。他站在她身边,看她笑,看她哭,看她生气,看她骂人,看她可怜兮兮的抓他的袖子,叫他,水墨画。
他感觉自己甚至不能离开她一步。只要她离开他一步,他便焦躁,不安,近乎抓狂。只有揽她在怀里,他方能安定,平静,温暖,进而感受到自己生命的脉搏。
他的生命不在自己心上,而是摊开在她的掌心里。她要他生便生,死,便死。
大概那傻丫头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竟对他如此重要。
只是她确实可怜,只因他的眼里、心里都已经不能再容了别人,她便也从此以后,只能看着他一个。
这如此神奇美妙的感觉,他怎肯跟其他的男人共享。他只要她一个,她便也只能有他一个,只能要他一个。
他决不能容忍其他任何雄性生物接近她五步之内,不能容忍她口中再有其他男人的名字,不能容忍她的手机里再有其他男人的短信……他便要独霸这份温暖,便要如此,独霸了她。
他要这温暖,成为他一个人的专属。
大概,就是如此?
墨渊收回冰凉的指尖,玻璃上却留下了一朵冰花。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笑了。
苏丹青坐在他身后,看着那个笑意自墨渊的唇边一点一点的挑起,然后他也伸手,下意识的把军帽的帽檐向下拉了一拉,遮住了自己唇边亦也随之上挑的角度。
这世上总有些事,叫做一物降一物。
但这个美好的瞬间并没有延续很久,正当这两个男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他们生命中的那两个女人同时冲进了苏丹青的办公室。
“糟了!”阮靥的表情惶恐得仿若世界末日。
“卿尧!卿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