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轸时曰:“征会讨贰,霸主之职。臣请厉兵秣马,以待君命。”
狐偃曰:“不可。霸主所以霸诸侯者,莫若以朝王为名,号召诸侯,视其不至者,以天子之命讨之。朝王,大礼也。讨慢王之罪,大名也。行大礼而举大名,又大业也。况且,我若号召诸侯,卫成公不敢不至,至而拘之,胜似兵刃相见也。愿吾君熟思。”
赵衰曰:“狐将军之言甚善。然以臣愚见,恐入朝之举,未必遂也。”
文公曰:“因何不遂?”
赵衰曰:“朝觐之礼,不行久矣。我大晋之军三军二行,威镇天下。以齐桓之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也未能使荆楚屈服,我一战而败荆楚,天下为之震动。主公若要率领诸侯朝王,王作何想?这么多人齐集王都,王受得了吗?鱼目混珠,谁敢担保不生事端?王若疑君,谢而不受,君之威亵矣。莫若致王于温,而率诸侯以觐之,君臣无猜,其便一也。诸侯不劳,其便二也。温有叔带新宫,不烦造作,其便三也。”
文公曰:“大王会到吗?”
赵衰曰:“王喜于亲晋,而乐于受朝,何为不可?臣请为主公使于周,而商入朝之事,度天子之计,亦必出此。”
文公大悦,乃命赵衰入周,谒见周襄王,行过君臣大礼,奏曰:“寡君重耳,感天王下劳赐命之恩,欲率诸侯至京师,修朝觐之礼,伏乞圣鉴!”
周襄王沉默良久曰:“卿可暂去驿馆安歇,容朕思之。”
赵衰拜谢而出,周襄王即召王子虎入殿,言:“晋文公拥众入朝,其心难测,如何推辞?”
子虎对曰:“臣请面见晋使探其意,可辞则辞。”
说完,辞别襄王,径至驿馆,见了赵衰,直言不讳地说道:“文公倡率诸侯,尊奖天子,重新推行历朝都已废除的礼仪,实在是王室的大幸啊!但列国鳞集,行李充塞,车徒众盛,士民从未经见,妄加猜度,讹言易起,或相讥讪,反负文公一片忠爱之意,不如罢之。”
赵衰曰:“寡君思见天子,实出至诚,下臣行日,已传檄各国,相会于温邑聚齐。废而不举,是以王事为戏耳,下臣不敢复命。”
王子虎心中暗自骂道:“狂妄,这不是胁迫天子么!”但口中却道:“王不想劳驾诸侯,汝又言文公已传檄诸侯,两相较之,你说该如何做才好呢?”
赵衰曰:“下臣有策于胸,但不敢言耳。”
王子虎曰:“但言无妨。”
赵衰曰:“古者,天子有时巡之典,省方观民。况温亦畿内故地也,天子若以巡狩为名,驾临温地,寡君因率诸侯以展觐。上不失王室尊严之体,下不负寡君忠敬之诚。不知这样是否可行?”
王子虎曰:“你的办法不错,诚为两便,我把它奏明天子。”
子虎入朝,述赵衰之语于襄王,襄王大喜,约于冬十月朔驾幸温地。
赵衰回复文公,文公以朝王之举,播发诸侯,俱约冬十月朔,于温地相聚。
至期,齐昭公潘,宋成公王臣,鲁僖公申,蔡庄公甲午,秦穆公任好,郑文公捷,陆续来到。
秦穆公对晋文公说道:“前次践土之会,因怕路远误期,所以未来。今番愿从诸侯之后。”
晋文公连声称谢。
是时,陈国穆公款新卒,子共公朔立,畏晋之威,身穿孝服而至。邾、莒小国,无不来会。卫成公自知有罪,不想赴会。宁俞谏曰:“若不往,是益罪也,晋讨必至矣。”
卫成公乃行。宁俞与鍼庄子、士荣相伴,来到温邑,文公不许相见,以兵守之。惟许人顽固不化,不从晋命。总计:晋、齐、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先于温地相会。不一日,周襄王驾到,晋文公率众诸侯将其迎至新宫。
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整整齐齐,舞蹈扬尘,铿铿济济,各献方物。
朝礼已毕,晋文公将叔武冤情,诉于襄王,遂请王子虎同决其狱。襄王许之。文公邀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侍人以王命呼卫成公。卫成公囚服而至,卫大夫元咺已到。
王子虎曰:“君臣不便对理,可以代之。”
文公曰:“可。”乃囚卫成公于庑下。宁俞侍卫成公之侧,寸步不离。鍼庄子代卫成公,与元咺对理;士荣摄治狱之官。元咺口若悬河,将卫成公自出奔襄牛起首,如何嘱咐太叔守国,以后如何杀元角,次杀太叔,备细铺叙出来。
鍼庄子曰:“此皆公子歂犬谗谮之言,以致卫君误听,不全系卫君之事。”
元咺曰:“歂犬初与咺言,要拥立太叔,咺若从之,君岂得复入?只为咺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所以拒歂犬之请,不意彼反肆离间。卫君若无猜忌太叔之意,歂犬之谮,何由而入?咺遣儿子角,往从吾君,正是自明心迹,本是一美意,反无辜被杀。就他杀吾子角之心,便是杀太叔之心了。”
士荣驳之曰:“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也。”
元咺曰:“咺常言,‘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怨而废大事。’当日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其兄,此书稿出于咺手。若咺挟怨,岂肯如此?只道吾君一时之误,还指望他悔心之萌,不意又累太叔受此大枉。”
士荣又曰:“太叔无篡位之情,吾君已谅之。误遭歂犬之手,非出君意。”
元咺曰:“君既知太叔无篡位之情,从前歂犬所言,都是虚谬,便当加罪,如何又让他先期而行?比及入国,又用为前驱,明明是假手歂犬,难言不知。”
鍼庄子低首不出一语。
士荣又辩之曰:“太叔虽受枉杀,然太叔臣也,卫成公君也。古来人臣,被君枉杀者,不可胜计。况卫成公已诛歂犬,又于太叔加厚葬,赏罚分明,尚有何罪?”
元咺曰:“昔者,桀枉杀关龙逢,汤放之。纣枉杀比干,武王伐之。汤与武王,并为桀、纣之臣子,目击忠良受枉,遂兴义师,诛其君而吊其民。况太叔乃卫成公之弟,又有守国之功,非龙逢、比干可比。卫不过侯封,上制于天王,下制于方伯,又非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比。安得无罪乎?”
士荣语塞,又转口曰:“卫成公固然不是,你为其臣,既然忠心为君,如何君一入国,你便出奔?不朝不贺,是何道理?”
元咺曰:“咺奉太叔守国,实出君命,君且不能容太叔,能容咺乎?咺之逃,非贪生怕死,实欲为太叔伸不白之冤耳!”
晋文公转面谓王子虎曰:“观士荣、元咺之辩,种种皆是元咺的理长。卫郑乃天子之臣,不敢擅决,可先将卫臣行刑。”也不管王子虎是否同意,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者,尽皆诛戮!”
王子虎曰:“吾闻宁俞,乃卫之贤大夫,悉心调停于君臣兄弟之间,大费苦心,怎奈卫君不听。且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之。士荣摄治狱之官,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不发一言,自知理屈,可从轻外罚,当与不当,惟方伯鉴裁!”
晋文公曰:“上卿所言甚是。”乃将士荣斩首,鍼庄子刖足,宁俞无罪释放,卫成公押上槛车。
晋文公同王子虎带了卫成公,来见襄王,备陈卫家君臣两造狱词,言:“卫郑擅杀无辜,天理不容,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
襄王曰:“叔父之断狱明矣;虽然,不可以刑。朕闻:‘《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若臣与君讼,是无上下也。又加胜焉,为臣而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也。联亦何私于卫哉?”
文公惶恐曰:“重耳见不及此。既天王不加诛,当槛送京师,以听裁决。”
文公仍带卫成公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如初。一面打发元咺归卫,听其别立贤君,以代卫郑之位。
元咺至卫,与群臣计议,诡言:“卫郑已受大辟,今奉王命,选立贤君。”
群臣齐曰:“既然卫郑已受大辟,吾等共举一人,可为吾君。”
元咺曰:“举之者何?”
群臣曰:“公子子瑕。”
元咺曰:“公子子瑕,为人仁厚,乃卫郑、太叔之弟,立此人,正合‘兄终弟及’之礼。”乃奉公子瑕即位。元咺相之,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粗定。
若照晋文公之意,卫成公当斩,不意周襄王有意偏袒卫成公,说出那一番话来,他不便当面驳斥,口中喏喏,心中暗下杀机。待周襄王离开温地之后,便命先蔑押送卫成公于京师。
卫成公虽说侥幸逃得一命,自忖晋文公不会善罢甘休,忧虑成疾。先蔑报之于晋文公。文公曰:“好,天助我也。先大夫,卫郑既病,汝不能不治,诚望大夫偕一太医相伴,名是为卫郑诊疾,实则鸩杀之,以泄寡人心头之恨。”
先蔑回答:“臣知道了。”
此次大会,本来是为了朝觐周天子,然天子已去,晋文公并未将众诸侯遣散。为什么呢?
为许国也。
晋文公两次会盟诸侯,许国竟然不到,如何不恼?送走了周天子,便约集众诸侯,慷慨激昂地说道:“寡人奉天子之命,得专征伐。今许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原诸国。王驾再临,诸君趋走不暇,颍阳密迩,置若不闻,怠慢莫甚!愿偕诸君问罪于许,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众诸侯皆曰:“敬从盟主之命!”
晋文公兴高采烈,率同齐、宋、鲁、蔡、陈、秦、莒、邾八国诸侯,一齐向颍阳进发。
朝王之时,连晋在内,明明是十路诸侯,这会儿怎么少了一个?
这一个便是郑文公捷。
郑文公原是楚成王姻党,惧晋来附,见晋文公处置曹、卫太过,心中有不平之意,暗想:“晋文公出亡时,自家也曾失礼于他,看他亲口许复曹、卫,兀自不肯放手。对曹、卫如此,难道独忘恨于郑乎?不如背晋而去,讨得楚国欢心,一旦有难,也好有个依靠。”
上卿叔詹见郑文公踌躇,似有背晋之意,遂进谏曰:“晋幸辱收郑矣,君勿贰也。贰且获罪不赦。”
郑文公不听,使人扬言:“国中有疫。”而后,面见晋文公,满面忧愁地说道:“国人来报,国中发生了大疫,吾心急如焚,欲回国祈祷,恳请盟主恩准。”
晋文公不知虚实,准其所言。
郑文公一离温地,便遣使通款于楚曰:“晋文公憎恨许国附庸于上国,驱率八国诸侯,问罪于许。寡君畏上国之威,不敢从兵,敢告。”
许人闻九国之兵伐许,亦遣人告急于楚。楚成王曰:“吾兵新败,勿与晋争。等其厌兵之后,而求成焉。”诸侯之兵,围了颍阳,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