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息不傻,岂能听不出这话的分量!但他志在必得,铿声回道:“请主公放心,这三条臣能办到,若有半点闪失,臣愿以项上人头赎罪!”
说毕,当即带上美璧良马,径奔虞国。
虞君见了美璧良马,不由得喜形于色,手弄璧而目视马,向荀息问道:“此乃汝国至宝,天下少有,乃何要赠寡人?”
荀息回道:“寡君慕君之贤,畏君之强,故不敢自私其宝,愿交欢于大国。”
虞君笑问道:“此言寡人有些不大相信。汝君赠寡人如此之礼,必有所求,汝试言之。”
荀息满脸奉承道:“人言虞君明察秋毫,鬼神难欺,今日见之,果然如是,佩服佩服!”
虞君道:“汝不必捧我,汝只说你家主公,有何事求于寡人?”
荀息叹道:“虢人屡侵我北鄙,寡君以社稷之故,屈意请平。今约誓未寒,出兵侵我。寡君欲假道伐虢,倘幸而胜虢,所有虏获,尽以归君。寡君愿与君世世盟好。”
虞君大悦,连道两个可字。
宫之奇忙出班谏之:“主公,此事万万不能答应。”
虞君面生不悦,冷声问道:“因甚?”
宫之奇道:“虢、虞毗邻,犹如唇和齿。谚曰‘唇亡齿寒’。晋,虎狼之国也,吞噬同姓,非一国矣,独不敢加害于虞虢者,以有唇齿之助耳。虢今日亡,则明日祸必降于虞矣!”
虞君反驳道:“卿这是危言耸听。试想,晋君不敢爱其重宝,以交欢于寡人,可见他对寡人有多么敬重!且晋强于虢十倍,失虢而得晋,何不利焉?卿请退下,勿干涉寡人之大事!”
宫之奇欲要再谏,衣袂忽地被人连拽三下,扭头视之,乃好友百里奚,遂不复言。
出宫之时,宫之奇与百里奚同行,怪而问之:“晋国献宝假道,明明是一个阴谋,我出面谏阻,子应助我才是,子不但不出面相助,反而阻拦于我,是何道理?”
百里奚回道:“吾闻进嘉言于愚人之前,犹委珠于道也。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就是因为他们强谏之故。子没见君那副德性,强谏必危哉!”
宫之奇一想也是,怒气尽消,和颜说道:“据我观之,虞与虢必亡于晋,你我不如趁早溜之大吉。”
百里奚道:“子去则可矣,又偕一人,不重子罪乎?吾暂且留下,以观事变耳。”
宫之奇长叹一声,不复再劝,携族而逃。
荀息归报晋献公,言:“虞君已受璧马,许以假道。”
晋献公大喜,欲要亲自将兵伐虢,里克入宫,劝之曰:“虢与犬戎久战生疲,就是一张强弓,射出的箭也不会有多大力量,灭之易如反掌耳,不需劳您亲征。”
晋献公道:“若使卿征虢,卿欲从何处进攻虢国?”
里克道:“下阳。”
晋献公道:“这却为什么?”
里克道:“虢都上阳,其门户在于下阳。下阳一破,无完虢矣。臣虽不才,愿以贱躯代主公伐虢,如无功甘罪。”
晋献公重重点了点头,遂拜里克为大将,荀息副之,率车乘四百伐虢。荀息先一步入虞,告之以出兵日期。
虞君道:“寡人爱贵国之重宝,无以为报,愿发车乘二百辆相从。”
荀息回道:“君以兵相助,劳君之力、之财,吾不忍也。君莫如献出下阳之关,与君无毫发之损也。与我,利莫大焉!”
虞君一脸诧异道:“汝未曾饮酒,何出如此醉语?下阳,虢之土也,亦为虢所守。寡人安得献之?”
荀息笑曰:“君不必发急,且听下文。臣闻虢君正与犬戎大战于桑田,胜败未决。君托言助战,以车乘献之。所献之车乘实为晋之车乘,不管是御者、头领、勇士、步卒皆为著虞服之晋人也。至于以后的事,您就不必管了。”
虞君想也不想道:“好,寡人听汝。”
荀息当即调拨铁叶车百乘,浩浩荡荡开往下阳关。
下阳关副将见骤然来了这么多车乘,登关问道:“来者何人?”
关下答:“虞军也。”
关上问:“来此做甚?”
关下答:“助虢攻打犬戎。”
下阳关副将忙遣人报之舟之侨。舟之侨登关一瞧,果然是“虞军”,忙下令开关。“虞军”入关后逢人便砍,三丈多高的晋旗迎风飘扬,舟之侨连呼上当,欲要关闭城门,然为时已晚矣。里克驱兵直进,舟之侨既无准备,又失下阳,害怕虢君治罪,遂以兵降晋。里克用以为向导,往上阳进发。
虢君率兵正在桑田与犬戎相持不下,忽闻晋军攻破下阳关,急急班师,被犬戎兵掩杀一阵,大败而走,随身仅十数乘,奔至上阳守禦。晋兵至,将上阳团团围住,自八月至十二月,城中樵粮俱绝,士卒疲惫,百姓日夜号哭。
里克使舟之侨作书射入城中,要虢君出城投降。
虢君曰:“吾先君为周天子卿士,吾不能作一降国诸侯。”乘夜开城,率家眷逃往京师去了。
虢军和百姓见虢君逃去,香花灯烛,迎晋军进城。
里克亲自出面安抚百姓,秋毫无犯,留兵戍守。将府库宝藏,尽数装载,以十分之三,并女乐献于虞君,虞君大喜,遣使犒赏晋军。
里克见虞君如此昏聩,喜不自禁,忙遣人驰报晋献公,自己则托言有疾,休兵城外,病愈方行。虞君不知是计,反不时馈药,候问不绝。如此月余,忽有谍人来报,晋献公兵至郊外。
虞君惊问道:“他来此作甚?”
谍人曰:“谍听他军中传言,晋献公见里克久征不归,恐为虢所败,特来接应矣!”
虞君轻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吓寡人一跳。”
略顿自语道:“寡人要面见晋君,更申前好,今不请自来,寡人之愿也。”
忙传旨下去,法驾伺候。他亲至效外,将晋献公迎进城中,一番寒暄之后,设宴相款,自不必说。
翌日,晋献公提出想去箕山较猎,虞君满口答应下来。为了稳拿第一,虞君尽出城中之甲及坚车良马,与晋献公驰逐赌胜,越赌兴致越高,自辰及申,毫无撤围之意。
忽有人报:“城中火起。”
晋献公抢先说道:“此必民间漏火,不久扑灭耳。请君再打一围。”
虞君欲要应允,被百里奚拽到一旁,密奏曰:“传闻城中有乱,君不可留矣。”
无端起火,虞君口中不说,心中未免有些生疑,经百里奚这么一劝,哪还有较猎的兴致,忙辞别了献晋公,移驾都城。
行至半路,见国人纷纷逃窜,问之何故,国人曰:“都城已被晋军攻破。”
虞君大怒,喝叫:“驱车速进!”
来至城边,只见城楼上一员大将,倚栏而立,盔甲鲜明,威风凛凛,细视之,乃里克也。
里克抱拳向虞君言道:“前蒙君假我以道,今再假我以国,敬请明赐!”
虞公愈怒,嚎叫攻城。
城头上一声梆响,箭如雨下。虞君命车速退,使人催趱后面车马。
军人报曰:“后军行迟者,俱被晋兵截住,或降或杀,车马皆为晋有。献公大军即到矣。”
虞君进退两难,叹曰:“悔不听宫之奇之谏也。”
无意间一瞥,瞥见了百里奚,责之曰:“彼时,卿也在侧,何故不出一言?”
百里奚不卑不亢道:“宫之奇曾为君师,连宫之奇的话君都不听,岂听奚乎?臣之不言,正留身从君于今日耳。”
虞君正无言以对,虢国降将舟之侨驱车追来,向虞君劝道:“君误听荀息之言而误虢,失已在前。今日之计,与其出奔他国,不如归晋。晋君德量宽洪,必无相害,且怜君必厚待君,望君三思。”
是降是逃,虞君正自踌躇,晋献公来到,使人请虞君相见,虞君不得不往。
晋献公笑侃道:“寡人此来别无他意,乃为取我美璧良马呢!”
说毕,将虞君载于车后,夜宿于军。百里奚紧紧相随,友人劝道:“虞君昏而聩,今又为晋虏,汝还随他作甚?不如早去。”
百里奚回曰:“吾食其禄久,所以报也!”
翌日已时,太阳当空照,晋人铺红毯迎晋献公入城,荀息左手托璧,右手牵马而前曰:“臣谋已行,今请还璧于府,还马于厩。”
晋献公笑侃道:“马则吾马,齿已老矣!”说毕大笑。
众人亦大笑。
若照献公之意,欲诛虞君。
荀息劝道:“此騃竖子耳,何能为!不能因他污了晋人之手。”
晋献公道了声善,遂以寓公之礼待之,另以它璧及它马赠之。曰:“寡人不忘假道之惠。”
经里克相荐,晋献公拜舟之侨为大夫,赐之御宴。宴中,晋献公问虢、虞之中可有贤者?
舟之侨对曰:“有。”
晋献公道:“何人?”
舟之侨道:“虞之大夫百里奚。”
晋献公道:“他不是一个俘虏吗?”
舟之侨道:“正是。”
晋献公沉吟良久道:“请卿为寡人召之,寡人欲大用。”
舟之侨道:“敬遵君命。”
撤宴后,舟之侨径造虞君之所,对百里奚说道:“兄有大喜,乃愚弟之力,兄当如何谢我?”
百里奚苦笑一声道:“弟身入囹圄,何喜之有?”
舟之侨道:“主公问之于弟,虢、虞之中可有贤者,弟推荐了乃兄,主公要大用呢!请兄快快沐浴更衣,随小弟去见主公。”
百里奚摇头拒之:“弟已答应故主,要侍奉他一辈子,故主在,弟不仕也。”
舟之侨怏怏而退。
望着他的背影,百里奚长叹一声说道:“君子违,不去仇国,况仕之乎?吾即使仕,不仕于晋也。”
这话一传两传,传到舟之侨耳中,他不只降了仇国,还带领仇国之军灭了自己国家,心中有鬼,便认定百里奚在讥讽自己,心甚恨之。
是时,为晋献公二十三年,秦穆公六年也。
秦穆公者,秦国之君也。
秦国地处西陲,立国较晚,周孝王时,封非子于秦,作为周的附庸,地不过百。平王东迁,秦襄公因护驾有功,平王许他若收回戎人所占之地,尽归汝有。秦襄公和他的儿子文公深受鼓舞,奋力对戎人进行征讨,收回了包括镐京在内的八百里秦川,建都于平阳,后迁至于雍。至秦穆公,凭借着强大的国力,对外展开了积极的政治、军事斗争,刚即位就跨过了黄河灭掉了茅戎,遣使公子挚向正在强大起来的晋国求婚,以图与晋建立联盟。
所求者,伯姬也。
晋献公也想和秦联盟,心中虽然早已答应下来,依照世俗,不得不走一走过场。
晋献公命太史苏占卦,得《雷泽归妹》卦第六艾,其繇曰:
士刲羊,亦无亡皿也。女承筐,亦无祝也。西邻责言,不可偿也。
晋献公怀着忐忑之心问道:“视卦若何?”
太史苏道:“若以此卦视之,此亲难成。”
晋献公道:“请道其详。”
太史苏道:“秦国在西,而有责言,非和睦之兆。况《归妹》嫁娶之事,而《震》变为《离》,其卦为《睽》,《睽》、《离》,皆非吉名,此亲不可许。”
晋献公沉默许久道:“占卦如是,寡人还想看一看卜如何说。”复令郭偃占卜。
郭偃得命,烧龟卜之,上吉。断词曰:
松柏为邻,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于婚媾,不利寇。
太史苏道:“占卦在先,卦曰婚媾不利,岂能再卜?”
晋献公曰:“向者固云,‘从筮不如从卜’,卜既吉矣,又可违乎?吾闻秦受帝命,其后将大,不可拒也。”遂许之。
到了出嫁之日,晋献公问之群臣,孰可为媵?
舟之侨出班奏曰:“百里奚不愿仕晋,其心不测,不如远之。”
晋献公曰:“可。”遂以百里奚为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