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德龙
滕刚先生约我出去陪聊，到监狱陪聊。说白了，他去陪罪犯聊天，我去陪监狱长聊天。滕刚先生是位陪聊专家。近年来，他先后陪同各种社会身份的人聊天，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益。《微型小说选刊》为滕刚先生开专栏的时候，发表了他的陪聊系列。我和滕刚先生是好朋友，他约我去监狱陪聊，无论如何，我是不能闪面子的。
到了监狱，滕刚先生就与我分手了。他被一名警察带走了，去陪罪犯聊天了。我呢，则留在监狱长的办公室，准备同他陪聊。
我打量着监狱长，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好几遍。花白的头发，疲倦的脸色，眼神中透着几分坚硬。一打眼，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我料定他头上顶着巨大的磨盘，压力很大很大。
果然，监狱长一开口，就喋喋不休地向我诉说着精神压力。他告诉我，几乎每天都做梦，做与监狱有关的梦，每天晚上做梦都离不开监狱。
“您的梦中，与监狱有关的占多大比例呢？”
“至少51％，通常70％，有时100％。100％就是整夜做噩梦，梦见的全是监狱。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说说看，您都梦见了什么？”
“一是与犯人吵架，二是为犯人做即兴演讲，三是裸体出现在牢房里，四是与犯人跳舞、唱歌、狂欢，五是枪毙犯人，六是我穿着囚衣，七是阻止犯人越狱，八是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女犯人，九是我被犯人割断了脖子，十是我被革职……”
“您为这样的梦境所困扰，难免心神不安。”
“是的，秦先生，不瞒您说，有时候，我真想吞毒，一死了之。可那样，我将成为这所监狱的耻辱，会让犯人们笑死的。如果，犯人因我而笑死，我将背负谋杀的罪名。”
聊到这里，我已经明白，巨大的压力，的确让他出现了神经紊乱的状况。于是，我改变了聊天的方向，突然问他：“您说谎吗？我的意思，您明白吗？”
监狱长一愣，继而哈哈一笑：“我当然说过谎！有时候，我是故意说谎，比如，对我老婆。有时候，我是无意识说谎，比如对待犯人。每当有犯人刑满释放的时候，我会冒出来一句：‘再见！’说完我就后悔，我怎么希望和他再见呢？”
我笑了起来，为监狱长的率真。谈话到此，我发现监狱长的心情好多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沉重。我继续和他扯着说谎的话题。“其实，说谎是件很正常的事。有资料表明，一个人一生中要说谎8。8万次，平均每天至少4次。说谎，是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
“照您这么说，假如一个人的寿命是60年，他平均每年要编造1460个谎言。”监狱长做出了推算。
“所幸的是，大多数谎言都是善意的，是为了不伤感情，也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安。比如您，就是这样的好人。”
“秦先生，干我们这一行，是需要用谎言来维持的。也许，对犯人来说，谎言就是真理。”
“您能这么想就好了，就可以轻松地占据人生的制高点了，而不必为噩梦所困扰。”
“没办法，我的梦里，总是出现老鹰，而不是鸽子。”
我笑道：“建议您夜里睡觉的时候，一丝不挂。”
“我刚说过的，我曾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出现在牢房里。您不知道，我那副样子，难堪死了。梦里所有的犯人都在对我嘲笑！直到现在，阴影不散！”
“对不起，我不该让您再次产生阴影！从现在起，您要在心里给自己穿上衣服！”
“还是回到谎话的话题上吧，我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我承认大多数好人的谎言是善意的，但我不承认大多数犯人的谎言是善意的。犯人往往用谎言来编织阴谋、来掩饰欺诈！”
“所以，拿你们的行话说，看谁都像罪犯了？”
“我们不能不保持高度的警惕！否则的话，掉脑袋的就不是他们，而是我们和你们！”
我不寒而栗。监狱长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有件事，至今令我难忘。那年过春节，我们执行了一次千里大解押的任务，送一批犯人到新疆去。一路上，我们吃了多少苦，有谁知道？人都快变疯了！完成任务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郊外放鞭炮。嘿嘿，我们燃放烟花爆竹，闹腾了一夜！”
望着监狱长兴奋的样子，我感觉他像个快乐的孩子。
“秦先生，我也知道一些缓解压力的办法，书上都写了。可是，没用！我们不是教条主义者！监狱是什么？监狱是一个有别于常态的非正常世界！秦先生，您能到监狱来陪我们聊天，这就足够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会梦见鸽子的，而不是老鹰！”
我笑了。希望会是这样，希望监狱长的梦里出现雪白的鸽子。
这时候，滕刚先生来到了监狱长的办公室。监狱长问他，和犯人们聊得怎么样？滕刚先生望着监狱长，直言不讳地说：“很麻烦，有两点倾向值得注意。一是他们的梦里都是监狱的事，二是他们坦言爱说谎。监狱长，您一定要提高警惕！”
我的心一沉，很惊讶滕刚先生说出这样的话来。
监狱长问：“他们还说什么了？是不是想越狱？是不是很想杀害我？”又说，“我知道，他们嘴里有谎言，甚至还有没挖出来的无头大案！”
滕刚先生说：“您的判断很准确。他们有一句著名的谎言是‘再见’！”
监狱长笑道：“这些屡教不改的家伙！他们把监狱当做旅馆了，出来进去，连个招呼都不打！”说笑之间，监狱长亢奋起来了，“滕刚先生，坐下聊聊，我陪您好好聊聊！”
“您陪我聊？聊什么呢？假如我是犯人，我倒是希望和您聊聊呢。”滕刚先生目光如炬。
“您说什么？！”监狱长警惕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