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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2007尴尬风流第三号

作者:王蒙

一、鱼翅老王的一个同学A邀老王去赴一个饭局。说的是老王当年另一个不太熟悉的老同学B发了财,成了款爷,要请老同学好好吃一顿鱼翅。

老王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推辞说,自己与那位打算做东的B同学不熟,去了尴尬。但A同学说那位B同学记得老王,强调一定要请到老王。

老王推说自己吃鱼翅过敏。回答是可以给他单独做别的。A同学问,要不您吃“龙虾”?“鲍鱼”?“燕窝”?“鹿鞭”?

吓得老王赶紧声明,千万不要麻烦,大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就行了。说完了后悔,这不等于说是自己同意了去吃一个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所谓同学所谓款爷了吗?多么不好意思!

老王想不出任何非要请他不可的逻辑,但得知对方一定要请他吃饭,他不由得有些得意。而A同学说的那些奢华食物,听起来也蛮不错。英语的说法是sounds good。

……吃了牛肉,吃了鲈鱼,吃了河虾,吃了娃娃菜,吃了松花蛋,老王想下面该上鱼翅、龙虾、鲍鱼、燕窝、鹿鞭之类的了吧?

然后下面上来的有梅菜扣肉,有蒜茸空心莱,有京酱肉丝,有乌鱼蛋汤,有蜜汁火腿……菜吃得真不错。就是没有最令他不安的那些特品——燕鲍翅之类。

越好越贵越推辞,推辞完了怎么又惦记上了呢?等了半天没有。直到饭后的果盘都上来了,吃完了,人们拿起牙签剔牙了,老王还想:果然没有了吗?没有为什么说有,并且以此招揽?可你又为什么死乞白赖地推辞呢?推辞完了又等个啥呢?你不是过敏吗?这回还敏不敏了呢?お二、鹈鹕老王应老友A之邀到一湖畔别墅休息,老王与友人绕湿地而徐行,甚感惬意。

老王在湖水中央一小小水草丛上发现了一只长翼鸟,羽毛白中带黑,嘴长而尖,友人介绍说此乃“鹈鹕”是也。二人研究了半天鹈鹕二字应怎么样写怎么样读,深感大自然与中国汉字之伟大。他与友人欢呼近年来的生态保护工作确实取得了伟大成绩,多年不见的野生珍禽异兽又重新出现了,善哉。千辛万苦污散去,似曾相识鸟归来!有凤来仪兮,盛世至,鹈鹕降临兮,醍醐灌(顶)!

第二天,他俩同一个时间又在湖边散步,又看到了那只珍稀的美丽的鸟。他与友人还分析了一下食鱼的鸟儿的特色。最后一天,老王他们又在那里散步,又看到那只同一姿势的定格的鹈鹕。

老王突然不安,会不会是假鸟呢?许多大别墅大饭店园子里都制造了假花,严冬腊月也能够看到花红如火,又怎么能说不会闹一只假鹈鹕鸟儿呢?

与朋友一说,A朋友也毛起来了,谁知道,完全可能,也许就是,饭馆里摆假菜肴的,高速公路上竖交通警察泥像的也不是没有嘛。

老王乃走向湖边,想找一块石头或者土坷垃抛过去试试。湖边地滑。朋友大呼小叫,怕老王滑入水中闹个非正常归去来兮……这边还没有轮到捡土坷垃,那边美丽的鹈鹕扑棱棱,咕咯咕咯……翩然飞去。

两人都傻了。

直到一个月后,老王始终不放心,与A又专门去了一次别墅湖畔,不幸的是,未见鹈鹕,打问别人,无人看见。お三、长啸在湖边睡着香甜的觉,凌晨时分,老王忽然听到一声长啸,如歌唱如号哭,如呼唤如行吟,如汽笛如猛虎,如飓风如海涛,老王为之悚然、凄然、奋然、肃然。太棒了!

他想起了中国传统的啸傲林泉的说法。想不到一位啸傲者还真的“啸嗷”上了,现在的人们只知道笑傲,却不知道啸傲了。在金庸的小说之前,本来没有笑傲一词的。现在的人们,学本国语言,早就不是靠读范文与经典,而是靠网络、视听传媒、短信与通俗小说了。还有一个词儿也是后来不经意地发明的,叫做“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过去只知洪亮,谁知道个红亮呢?

然而是谁这样早去狂啸呢?太有性格了。

老王与A同学切磋,是谁会在凌晨去湖边“啸嗷”呢?A同学坚持说,这里极其安静,除了高尚住宅区的业主们外,没有他人,不会有人天不亮就去吊嗓子的。

怎么又成了吊嗓子啦?

临别前是老王跑到了湖边,他用尽力气想大喊一声,大叫一嗓,他没有叫出来。但是他听到了湖面上传来的回声,非常辽阔震撼宏伟沉雄,他狂笑一声,飘然离去。

四、抛石老王冬季初结冰的日子又来到湖边,几天阴霾之后,恰值天清日朗,心中很是快活。他拿起湖岸上的一个石片,用打水漂的方式将之旋转抛出,只见石片在冰上三蹿两蹦,跳了十几下,走了好远,而且发出了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的轰轰声,声音震动了整个冰湖,十分振奋人心。

他的举动竟引起了湖边众游客的效仿,一时间弯腰的捡石头瓦片的抛掷的络绎不绝,飕飕飕,嗡嗡嗡,咚咚咚,呼呼呼各种音乐响成一片,初冬湖面的交响乐竟是如此规模,如此动人。而且这虽是人为,却全是天籁,与任何敲打弹奏播放的音响不同。虽是各人所为。石头走过的路线距离与放射面积有限,但石头的跳跃却触动了整个湖水尤其是冰面与湖水间的空气,响声遍湖遍野遍地。有一种接天地震寰宇万物欢腾歌唱之感。

老王非常高兴,老了老了,对于音乐与游乐健身事业,他做出了新的贡献。お五、随便老王最近常常听到一些新奇的消息:一个最古板的老同事忽然风流连连,说是与炒股成功有关。一个老邻居突然得了大奖,也不知什么奖,老王问了半天闹不清楚,只好承认自己无能低能。一个他见过的商人突然出国并出家了。要出家何必出国?要出国何必出家?难道佛法也那么讲究国界吗?不是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吗?一个中学生靠写博客发了大财。一个美女突然嫁给了别人想不到也不服气的人。有一种新行业是充当宠物的翻译,把猫呀狗呀的叫声翻译成人语,这种人称作动物灵媒,其工作报酬颇丰。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电视与广播里经常出现猜谜或知识竞赛,奖金高得离谱,题目容易得离谱。例如问双mu不是林是什么,还提醒你不一定都是同样的木字,是左右结构……前边接得通电话的人都是白痴,猜得笨的令你无法相信,除了不猜是“相”什么都猜,越离谱越猜,越猜越离谱。奖金从数百元提到了数千……于是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个受众去打电话,发短信,都接通不了,而传媒与电信部门把钱赚了老鼻子了。

是不是托儿?

是不是都成了白痴啦?

你以为谁是白痴呢?

究竟谁是白痴呢?

随便吧,随便吧。

随便随便随便吧。お

六、MP3老王学会了下载MP3,收听到了——寻找到了各种遗失多年,如同被风吹走、被浪花淹没的宝贵的记忆。

他听了黎锦晖的儿童歌曲,他听了周璇和李丽华的电影插曲,他收听到了俄语唱的《灯光》与《遥远啊遥远》,他听了柴可夫斯基与门德尔松,他听了德沃夏克与司美塔纳,他听了“红太阳”颂系列,他听了帕瓦罗蒂、神童、王昆、楼乾贵、黄虹,他也听了筝《平湖秋月》与古琴《高山流水》……他太兴奋了,像是找到了老年间的伙伴,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过往,像是重温了一遍七岁、十五岁、二十九岁、三十六岁、四十九岁、六十八岁……听遍歌曲人未老,还保存着,还记忆着,还感动着,还湿润着呢。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呀,我分明是活了好几十年了啊。我分明是听了许多歌曲。哪怕只是为了听歌儿,走这一趟也是值得的啊。

老了再重新听一遍是多么幸福啊。老了也是值得的与必要的,只有老了以后才有听不完老歌的动人的感觉。你经历了,你熟悉了,你重温着,你珍惜着,你温暖着也悲伤着……真好。

七、MP3(续)听多了MP3,老王也碰到一些麻烦。有时候谷歌或者百度上调出歌曲或音乐曲的条目,实际上却显示为“不存在”“无法下载”……有时候条目是音乐,一点击,出来的是电器广告或者性感美女半裸照片。有时候音响图示出来了,先说是“在连接媒体”,再说是“媒体已连接”,再说是“缓冲”。先前说是缓冲已完成64%了,想不到的是接续64的不是68也不是65,而是变成了完成1%,从头开始。有时候等了半天,最后出现的是“准备就绪”四个字,而只要有此四字,就甭想听这一条音乐了。更可乐的是写着勃拉姆斯,出来的是刘德华,写着舒曼,出来的是圣桑。有时候音箱顺利调出,标帜飞快运行,却只出了一些乌七八糟的怪声。有时候,老王发现了一个好歌,将其保存在收藏夹里,下回点击,却已经杳然无踪影。有时候老王与电脑互联网较劲,半个小时老王出了一身汗,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老王的孩子看到老父天天与电脑较劲,正在变成网络上瘾者,孝心油然而生,便注意老王在求索什么,暗中记下,到视听用品商店采购了一批CD、VCD、DVD、也不知还有什么D,在老王的74岁生日那天作为礼物给老王送了来。

老王悻悻。老王唯唯。老王哼哼卿卿。老王怔怔磕磕。老王四顾茫然。

最后才明白,老父的意思是说,从MP3上找有一个过程,有一种不确定性,有一些惊喜,有一些运气,有一些天意,瞎猫碰死耗子,声东得西,一不小心就听到一个好歌,这才是人生啊,如果一切都是调好了,印刷在DDD上,批量生产,效果同一,百分之百的把握,还有什么意思呀?

八、MP3(续二)各种D并没有取代MP3的地位,老王每天孜孜不倦地听MP3,各种听过而且记住了的,听到了,如逢老友。忽然听到,似曾相识,终又邂逅的,半老不生的曲子,也听到了,如逢千解释万介绍才略生印象的友人。偏题冷门,不但当初没有听过,对作曲家与曲目也是闻所未闻的货色地搜出来了,如结识新知。

此时老王收到了一位老同学赠送的音乐厅演出的音乐会的票,他去了两次。他听到了辉煌真切的交响乐,他欣赏了天才的乐队指挥的风采,他欣赏了客座外国独奏家的高超技巧,他也感受到了在一个光辉的音乐厅里听音乐会的满意感高雅感充实感温馨感。

我有多么幸福!

老王干脆又预订了下一个演出季节的门票,老了老了,他将作为音乐粉丝度过自己的余年。

从此,MP3笼不住他的心了,失真,没有现场感,转慢,太马虎了,用MP3听音乐其实是对喜乐的亵渎……再想回到初听MP3的热泪涌流的心情,感激神往的心情,已经不可能了。

人啊人,你是个多么讨厌的动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