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的某一天,上海又一个桑拿天。灰蒙蒙的天好像随时可能下一阵暴雨让大家凉快凉快,又好像近两三天都不可能下雨,让大家继续在这低气压的高温里无奈的蒸着。这样的天气真让人觉得难过,二狗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由于长期的吸烟酗酒和不正常的生活习惯,心脏严重不舒服,觉得胸闷气短,这样的天气让二狗觉得有些烦闷,如果没什么大事儿,肯定是把自己关在空调房里吹着。
到了下午,二狗下楼去便利店里买了包烟。在便利店里,两位售货员阿姨正在用上海话不紧不慢旁若无人的聊天,俩人对话的内容大概如下:。
阿姨甲:“我老公说德国队肯定能赢西班牙,我就说西班牙能赢,他就是不信。”
阿姨乙:“结果呢?”
阿姨甲:“输了1000块么。”
阿姨乙:“没事,下一场赢回来。”
阿姨甲:“下一场,还押西班牙……”
听完这二位阿姨的对话后,二狗只有苦笑。因为,这似乎已经是一个月来,二狗第101次听到朋友、路人在高谈阔论与世界杯赌球相关的事儿了。每一届世界杯,都将诞生一批新球迷,同时,也会诞生一大批新赌徒,而这批新赌徒,无论在世界杯上输赢与否,都十分有可能成为庄家台子上的新猪肉。庄家早已磨快了刀,就等着新赌徒们往台子上跳了。所以说,比球迷更加翘首以盼世界杯的,是庄家。
比如二狗,当年就曾在一次世界杯之后深陷赌球泥潭,面对那些赌球的菜鸟肯定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一句:“你们这些玩意儿,都是我早就玩剩下的。”但是作为老赌棍的二狗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那的确是段痛苦至极的回忆,不愿意回忆,更耻于说出。
出了便利店的门,二狗点着了一支烟,想起了一个礼拜前同样来这个便利店买烟时,同样是这个便利店阿姨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月累死累活就这么1000多块钱,不来吧,还真就缺这1000多块钱。”这阿姨累死累活这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一下输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心疼不心疼。
回到家中,二狗给一个做“球盘”的朋友打了个电话,所谓做“球盘“的,就是土庄、水线,他们租来国外的投注平台发放给国内的赌徒,然后从中分成。
二狗想问问他在世界杯上的收入情况,更想了解的是:是否又有很多人,在这次世界杯上再次跌倒。他接电话时似乎刚刚睡醒,而且似乎情绪不高。简单的寒暄几句过后,他说他现在已经不做球盘了,还邀请二狗去他的“棋牌室”坐一坐。
反正,在家憋闷着也难受,不如出去走走。二狗问清了地址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了朋友开的“棋牌室”。二狗的这个朋友虽然跟二狗称兄道弟,但是年龄却比二狗足足大了20几岁。
他的绰号叫“老刀”,乍一听这个名字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年纪不小而且粗鲁彪悍的壮汉,满口污言秽语,说不定身上还刺着青。可这“老刀”偏偏不是这个样子,他白净、清瘦、文质彬彬,眉目间颇有点陈道明的意思。年轻时,绝对是个一等一的帅哥。他的气质沉稳而淡雅,说话声音不大,喜欢微笑着看人,个子虽然不是很高,但是腰杆却很直。如果没人告诉你他是个江湖中人,或许你会认为他是复旦大学或者同济大学的教授。事实上,他也的确可以做一个教授——如果中国有高校开设有赌博专业的话。因为他说过:25年前,他曾经为了学出老千,玩碎了三大纸箱扑克。他究竟玩扑克玩到了什么境界,二狗从未见识过,也不敢说。但就想想这三大箱扑克,就可以想象其水平。
老刀曾经吃过12年的官司,但是他说那是冤枉官司,具体是怎么冤枉的老刀却从未说过。这个二狗曾经追问过,但是他却从未说过。有一次被二狗问急了,他说:“这就是命,我这么多年做过的错事如果加起来算,那么判20年也有余,但是以前我犯的那些事儿全没被处理,偏偏吃了这么个冤枉官司,现在想想,这就是命,就是报应。”
二狗知道老刀这人信命,因为听说1976年也就是老刀16岁那年他被人打死在虹镇老街,连打他的人都认为他死了,附近60、70岁的老太太看了都说:这孩子死了,没救了,你们打他的该跑就跑吧。
老刀自己也认为自己死了,可他偏偏又活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又喘上了那么一口气。“人活着,就是那么一口气,只要你提住了,说不定你能赢到什么。你要是把这口气松了,那触霉头的肯定是你。”老刀常说这句话。老刀的普通话严重不标准,总是带着或多或少的上海口音。
老刀大概在2000年前后才再婚,他是老婆是个骨子里透着风骚的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叫小风,大概是70年前后生人。虽然她年纪不是很大,但是经历可不凡。据说她曾经在日本东京“留学”10年,后来听别人说她所谓的“留学”,其实是在东京卖身。卖到了最后,居然成了老鸨子。在日本着实赚了很多钱,2000年前后回国后,跟老刀勾搭到了一起,俩人很快就结婚了。对于老刀来说,小风的确是个贤内助,老刀对外,小风管钱,俩人不但是夫妻,也是生意上的好搭档。
二狗认识老刀已经有4年了,认识他的原因也是赌博。那段时间二狗赌球输了不少钱,已经接近青皮了。结果在黄埔区的一个球庄那里一个礼拜又输了20几万,到了礼拜一结账的时候,二狗只能结出10万,剩下的10几万需要分期还。由于和这个庄家不熟,所以需要一个头面人物给二狗做担保。二狗通过一个朋友,认识了老刀。二狗的朋友说:“你这事儿出在黄埔,要是在杨浦、虹口,老刀说句话,他怎么也得给你免去个3、5万。老刀听完笑笑,没说什么。
事情解决得异常顺利,老刀的面子就是不小,几个电话打过去,对方就同意了二狗分期付款的建议。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二狗始终觉得欠人家老刀一个人情,毕竟以前和老刀没什么交情,人家却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所以总想表示表示。当时正临近春节,所以二狗就买了两条中华烟去他家看他。去时恰逢老刀宴请朋友,二狗也就坐下来陪着喝了几杯。这一顿大酒过后,二狗和老刀就成了朋友。再后来,二狗帮老刀家亲戚找过工作,老刀也又帮二狗解决过球帐,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二狗戒赌以后也经常跟老刀联系,没事儿喝点小酒,聊聊天,但07年以后,由于工作很忙的原因,跟这些当年赌博圈的朋友渐渐失去了联系。二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跟这些江湖中人混在一起,可能是,二狗身上有江湖气吧。气味相投的人,总是很容易混在一起。
按照老刀提供的地址,在虹口区和杨浦区的交界处,二狗找到了老刀的“棋牌室“。这棋牌室就开在繁华的大街上,名字不是“XX棋牌室”,而是“XX投资有限公司”。二狗信步走进了这个“投资公司”,发现里面还真不小,转了好几个弯,才走到了老刀的“办公室”,还别说,老刀的办公室还真是气派,装修的也不错,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办公室,更像是江湖人士的会所。老刀端端正正的坐在老板椅上,正凝神看着桌子上的电脑。
和以前相比,老刀的腰杆似乎没那么直了,脸也有些憔悴。而且,那双一向明亮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有些浑浊。
二狗问:“棋牌室怎么开到投资公司这边了?这投资公司也是你开的?”
老刀点了点头:“恩,我开的,棋牌室先暂时在这里开几天,过几天就搬。”
二狗不用问也明白,现在老刀可能是真不搞球盘了,改搞高利贷了,兼营赌博性质的棋牌室。
各位看客,看到这里千万不要以为棋牌室是小生意、小买卖,以为是一群退休老头老太的休闲场所。实际上,就这间棋牌室每天的收入至少2万块!去哪找这么好的生意去?没什么风险每天赚2万!
实际上,这样的“棋牌室”在上海存在很多,他们的收入来源自“底钱”。所谓“底钱”就是每一桌麻将要给棋牌室的老板贡献2000-4000块钱,每一桌麻将大概是4个小时,这2000-4000块钱来自于每个赌客的自摸。每自摸一把,付“台费”200-400元。因为麻将打得比较大,用术语说就是“200、100”的和“500、100”的,也就是胡一把至少200或500起,一朵“花”100起。那么自摸一把少则1、2千块,多则1、2万,所以每自摸一把付出200-400元的台费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二狗最了解赌徒的想法,每个赌徒在赌博之前想的都是赢而且认为自己很可能会大赢,既然要赢那么也就不在乎这点“自摸”的钱了。可是,每天来这里打牌的人长期算下来几乎全是输家子,赢的就是老板一个人,每天两万块,旱涝保收。当然,可能也有很多人算过这个帐,但是赌瘾一上来,管他谁赚钱呢,反正我今天就是要来赢钱!总不能自己家摆一桌麻将招来打吧?最起码,在这里打牌,赢了钱肯定能拿到,拿不到钱老刀负责。而且,没人敢在这里出千,如果有人敢在这里出千,老刀肯定打断他的手。
这一桌麻将的输赢通常都在2万左右,没点实力的人根本玩不起。这一群打麻将的人多数互相都比较了解,算是个小圈子,偶尔也有输红了眼吵架的,但是没人大闹,毕竟来这里都得给老刀面子。赌博都是相通的,来这里打麻将的人十有八九都赌球,而且有很多都是小庄家。小庄家在赌球的赌客那里赚到点钱,再来这里赌。像这样的棋牌室,在杨浦、虹口一带,二狗知道的起码就有十家。在这样的棋牌室里,只要你信用一向可以过得去,随便就可以要到一个50万信用额度的赌球账户。你可以在网上登录这个账户,然后你可以在50万元额度以内随便押,然后赢了拿钱,输了付钱。这50万的额度押1000元就少1000元,无论输赢,直到第二天12:00整,会恢复50万的额度。当然,为了避免输得太多结不出,你还需要和庄家敲定一个付款的额度,比如说商定输赢5万块结一次帐,那么如果周一你输了3万块,那么无须结账,如果周二你再输了3万块,那么必须要结5万块,剩下的1万块周一再结。如果输赢一直都不超过五万块,那么统一到周一结账。周一结账日这天,通常都是赌徒最痛苦的日子。赌徒普遍害怕过礼拜一。
当然了,在“棋牌室”里拿赌球的信用账户只是最方便快捷的一种方式。如果你不去“棋牌室”里玩,但是你在上海拥有自己不错的房产或者拥有不错的收入的话,那么你也可以通过一些联系人获得赌球的信用账户。因为赌球这东西,是先赌球后付款。先赌后付款看似对赌徒有利,其实正是这条“政策”,使无数人倾家荡产,万劫不复。
老刀做了小十年的球盘,亲眼见过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赌徒,估计没一千也有八百。可他为什么不做了呢?难道是他最后也耐不住寂寞参与了赌球?也输得一塌糊涂所以不做了?。
据二狗所知,老刀的确赌过球,但是在过去十多年里只赌过一把。这是一次酒后,老刀对二狗说的。那是98年世界杯决赛,巴西对法国。那个年代,上海滩还不流行用网络下注,多数都是打电话报球。而且,那时候,赌球似乎是“上流社会”的专利,赌球的人下得普遍大,几乎每一注都在10万元以上,多则上百万。那是上海滩庄家的黄金时代。可就在这“黄金时代”的世界杯上,老刀输得险些掉了底。他在这届世界杯上只“吃”一成,意思也就是如果对方下10万,那么无论输赢他只付或者只得10%,只做一万的输赢,而其它90%则报给别人,交由更大的庄家承担风险。可在这届基本没有冷门的世界杯上,就是这10%的输赢让老刀输了400多万。拿到今天,400多万对于老刀来说根本没什么问题,可是在当年刚刚服完12年大刑刚从山上下来的老刀来说,这数字足以让他破产,一蹶不振。他当时已经不能再输,但是却没人知道他这个“土庄”其实已经输不起了。
当晚,老刀决定搏命了。
那天晚上,强作欢颜的老刀遣散了所有帮他向上家报球的小兄弟,自己一个人躲在了上海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旅馆里,他已经买好了一班深夜过路去东北的火车票。对,不出大家所料,他自己一个人接下了100%的注码,一注也没报给别人。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些赌徒全部下注巴西队,没一个赌徒下注法国队,全部的注码加起来,有900多万!也就是说,如果老刀输了,他就要付出这900多万。900多万,就算把老刀卖了也还不清其中的十分之一。据说,老刀那天也哆嗦了,他说他吃了12年冤枉官司时都没这么哆嗦,因为12年无非也只有12年,12年后,他再回到上海滩,又是一条好汉。可如果这天输了,那他这辈子也无法再踏上上海这片土地,下半辈子肯定会流亡在外,客死他乡。说不定哪天被债主抓到,连皮都给扒了。
老刀那天晚上在那个简陋的宾馆里,面对那个14英寸的小破彩电,一直没勇气打开。直到他看表,上半场该结束了,他才忍不住颤抖着打开了电视机。
他至今也忘不了他打开电视机的那一刹那。
就在他打开电视机的同时,法国队的齐达内一个头球攻破了巴西队的大门,比分在他打开电视机的同时变成了1:0。老刀长吁了一口气,坐在了小旅馆的床上。他终于有勇气一口气把这球赛看完了。比赛的最后时刻,法国那基本不会进球的前锋杜加里打进了最后一球,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刀笑了。
第二天,老刀还是老刀,还是有“立升”的老刀,还是意气风发的老刀,还是杨浦、虹口的大流氓。没人知道他昨天晚上的狼狈与不堪,没人会去火车站旁边的垃圾桶里去找一张今日凌晨从上海开往哈尔滨的一张火车票。
一夜,老刀不但赢回了整届世界杯输的钱,还倒赢500万。从那天开始,老刀的胃口越来越大,吃的成数越来越多,从开始的吃一成到了最后吃四成、五成,甚至全吃。期间,也曾有过大输和大赢,但是,再也没曾像当年那么狼狈过。
如果老刀一直这么搞下去,那么到了今天,老刀一定会是上海滩前十的庄家。可是到了06年之后,老刀却越搞越小,吃的成越来越少,对那些欠债的人也不再十分严格的逼债,到了后来,甚至到最后只吃一些账户的回水。钱自然也越赚越少,到了今天,老刀千万身家应该是有的,但是应该不会有更多的钱。至于老刀为什么胆子越来越小,二狗并不是很清楚。二狗只知道,老刀这人迷信因果报应,他是真信做多了恶事会有恶报。不过,二狗还是十分好奇为什么老刀到了现在完全不做了。
老刀说:“听说你现在在写小说?写的怎么样啊?”
“写不好,瞎写呗。”
“你写不好,那是因为你没生活。我要是把我的故事都说给你听,你写出来的书肯定畅销!”
“写你?写你做庄家的生活?”
“对!就写写我过去几年的事。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想给你打电话呢!走吧!找个地方,我跟你聊聊。”
老刀开着车,带着二狗到了一家大型的洗浴中心。这洗浴中心有四层,起码能容纳上千名客人,从洗浴、按摩到演艺、棋牌,无所不包。
平时二狗很少来这种场所,所以颇有点不适应:“为啥带我来这里啊?”
“我最爱来这!”老刀指着眼前那群穿着统一的绿色浴衣的客人说:“你看看,多壮观,人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甭管他在外面是大老板还是送快递的,甭管他在外面穿阿玛尼还是10块钱的T恤,只要进了这个洗浴中心,就都得换成一样。到了这,谁也甭觉得自己比谁高贵,谁也甭觉得自己比谁低贱。进来都得穿这身衣服。人人平等。”
“你是有钱人,有钱人非要跟他们平等干嘛?”
“有钱人?呵呵,曾经算是有钱人,现在,早不算了。再说,有钱人又怎么样?当了这么多年庄家,你不知道我见到过多少个有钱人输成了个瘪三,你不知道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足球,消灭掉了上海滩多少大亨!”
老刀抿了口茶接着说:“我说着,你听着!你把它写出来!只要别让公安找到我,怎么都行。”
一席谈话开始了,一场场由赌博引发的血雨腥风被老刀那不急不缓的语气说出来,别有一番感觉。尽管二狗曾听说过无数因为赌球家破人亡的案例,但是听到老刀说的这些故事,还是震惊不已。由于这个故事里的一些人二狗都认识,只所以更能嗅到其中的血腥味。由于事件中很多人的对话都是由老刀或者故事中的人的转述,为了更直接明了,所以二狗也会以对话的形式呈现出来。
这个故事就从2006年写起,到2008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