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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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书肆中的“淘金人”(1)

概述

鲁迅,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对书的喜爱,从他一生买书的事迹,可以略见一斑。从小时开始,他就开始出入书铺,购买自己心爱的图书。随着年龄增长,兴趣有增无减。他节衣缩食,想方设法,省下钱来,送进书店,将所喜所需的各种书籍,源源不断地从书肆中带回,放置在自己的书架上;他一有机会,便访书求书,无论是探亲访友,还是旅行在外,总忘不了的一件事,就是进书店;他利用各种关系,各种方法,搜求书籍,补齐缺册。他买书,是为了使用,是为了阅读和写作、著述的需要,而不是以藏书为目的:不是为了装点门面,挣得藏书家的美名,而是出于浓厚的兴趣,使自己查阅资料更为方便;他不着意寻求珍本善本作为炫耀的资本,总是购买价廉物美、内容可信、形式美观大方能引起购买者兴趣的图书。他一生花在买书上的资金甚巨。宁愿穷落,也不吝啬,从不放过他需要的好书;他不置任何家产,以为买书比买田好。所以,当他辞世后,留给后世的,除了丰富而深刻的著述、译著外,就剩下了他一生穷尽心力购买的图书。至今为止,鲁迅藏书保留下来的尚有三千八百多种,一万二千余册。其实,这并非他购书的全部。有的书在各个时期,由于种种原因,或归于他人,或遗失,甚或被毁。这自然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了解鲁迅的读书生活,从买书入手,是一个好门径。鲁迅买书,是为了学习和使用,目的是明白的。因此,从他买书的经历,大致可以了解他在不同时期,所读书的范围、兴趣的焦点,从而从一个侧面,把握他思想的发展和演变。譬如说,在东京时,他极力搜求的是外国被压迫民族争取独立的作品以及为国家的复兴反抗呐喊的作品,便可知他此时是为了给中国人寻找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热肠的启蒙思想工具。在北京时,他大量买古籍,购佛经,搜集碑帖、墓志、画像,不仅是治学的需要,而且是他“五四前思想苦闷的反映;既可看作是他潜心国学的标记,又可视之为在爆发呐喊前的准备。因此,这是研究鲁迅的重要层面,是洞悉鲁迅心灵史的窗口。于是,让我们顺着他买书的足迹,作一次鲁迅心灵史的探索吧。

最初的渴求

鲁迅从小对书就发生了兴趣,在刚刚入塾,从老师处见到了种种有趣的插图本书籍后,就产生了买书的冲动,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书。他对书的渴望,想弄到手的第一部书是绘图本《山海经》。

《山海经》,大约是公元前四世纪至二世纪间的作品,主要内容是我国民间传说中的地理知识,以及上古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鲁迅小时从叔祖周玉田读《鉴略》时,与这位老人交往甚勤,在他那里,发现了书的世界,《山海经》便是从周玉田处得知的。于是,对《山海经》的渴慕就时时伴随着鲁迅的心灵。鲁迅回忆了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樱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玉田老人藏书甚丰,鲁迅在他的书房里,看到了《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花镜》以及名目很生的种种书籍。这位老人对鲁迅讲,他曾有一本绘图的《山海经》,上面画着人面兽、九头蛇、三脚鸟、无头而以乳当眼的怪物等等。老人充满神秘的讲述,唤起了鲁迅一睹为快的心思,从此,他始终不忘将这样一本充满幻想而又趣味无穷的书弄到手。鲁迅说道:“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来,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因鲁迅太过于念念不忘了,保姆阿长注意到了他的不安的灵魂,便问《山海经》是怎么回事。鲁迅本来没想告诉她,因为阿长自己又不识字,也不懂得书,说了无用,不过既然问起来了,鲁迅便将事情原委告诉她了。没想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阿长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将绘图本《山海经》搞到了手,送到了鲁迅的面前。朝思暮想的心爱的书到了手,对鲁迅来说,喜悦之情便可想而知。鲁迅是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的:“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他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这是鲁迅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描绘的第一次喜得书的情形。这篇文章写于一九二六年三月,离得《山海经》时已近四十年了,可鲁迅却记忆犹新,说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动人,显然此事对鲁迅的触动很大很深,这为他日后买书的热情是一种无形的鼓励。他说:“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这不仅对鲁迅买书的热情是一种刺激,对鲁迅影响更大的还在于阿长善解人意,解人之难、助人为乐的精神。鲁迅后来不断地替别人买书、寻书,尤其是为青年人做了大量关于书的奉献的工作,与此不无关系。所以,几十年后,鲁迅对这位保姆,在回忆中充满了敬意和无限的怀念:“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图画,一是植物,所以他那时悉心买的书也主要是这两类。买书的钱主要是压岁钱。他最早用自己的压岁钱买的书是《毛诗品物图考》。由于避难,鲁迅到了大舅家。他的表兄延孙有一部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小本两册,原书是日本冈元凤所作,引用《诗经》里的句子,将草木虫鱼分别地绘图列说。此书的图画精美,“这也给了鲁迅一个刺激,引起买书的兴趣来。鲁迅从皇甫庄回来后,“所买第一部新书,大概是也应当是那两册石印的《毛诗品物图考》。明白记得那书价是银洋两角,因为买的不是一次,掉换也有好几次。不知为什么那么的看重此书,买来后必要仔细检查,如果发见哪里有什么墨污,或是哪一页订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赶去掉换。有时候在没有查出缺点之前,变动了一点,有如改换封面之类,那就不能退换了,只得折价卖给某一同学,再贴了钱去另买新书。由于去的次数多了,书店的伙计感到厌烦了,便戏弄鲁迅说,这书的封面比姊姊的面孔还白呢,何必还要掉换。鲁迅听了,愤然从书店出来,日后再没去这家书店买书。不过,鲁迅为掉换书,多次进入该书店,也有一种意外的收获:“对于书坊伙计那么丁宁妥贴的用破毛边纸包书的手法也看熟了,便学得了他们的方法,以后在包书和订书的技术方面都有一点特长,为一般读书人所不及。

鲁迅在离开家乡前,买书主要集中在一八九四和一八九五年这一时期以及他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购书范围先是图画,然后扩展到文字书籍。这里讲讲买《海仙画谱》的事。此书是日本人小田著的,内容是讲绘画技法的。此书价一百五十文,由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弟兄各出五十文。买这本书,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周作人讲:“为什么这一百五十文要三个人来合出呢?大概是由于小兄弟动议,愿意加入合作的吧。可是后来不知是因为书没有意思,还是不能随意取阅的缘故呢,他感觉不满意,去对父亲‘告诉了。伯宜公躺在小榻上正抽鸦片烟,便叫拿书来看,鲁迅当初颇有点儿惶恐,因为以前买书都是瞒着大人们的。伯宜公对于小孩却是很有理解,他拿去翻阅了一遍,并不说什么话,仍旧还了我们了。鲁迅刚读过诗经,小雅《巷伯》一篇大概给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个时候便给小兄弟起了一个绰号,便是‘谗人。但是小兄弟既然还未读书,也不明白它的意义,不久就忘了。那本画谱鲁迅主张单给了小兄弟,合股的一百文算是扔掉了,另外去买了一本来收着,同一《海仙画谱》所以有两本的原因就是为此。

鲁迅对书的兴趣愈来愈浓,购书的热情越来越高。周建人回忆道:“放学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去买画谱。他把过年时候的压岁钱等所得的钱,总去买画谱。向书坊要了目录来,看有什么可买的。如《海仙画谱》,《海上名人画谱》,《阜长画谱》,《椒石画册》等,买了许多。除了画谱外,买的就是“花书。《花镜》是他买的第一部非图画的书,这是鲁迅花二百文钱从一个同窗本家那里买来的。

随着知识的增长,鲁迅读书的范围也开始扩大,不仅仅限于图画、小说等书。大约在他父亲生病的那个时期,鲁迅从一个本家那里,借到了一部《唐代丛书》。这部书问题很多,鲁迅在后来的书简中对此书有过批评,认为拿来玩玩固无不可,如信以为真,则上当不浅也。原因是该书所收的东西大半是乱改和删节的。不过那时的鲁迅年龄尚小,对此书的印象自然与后来不同。由是,他对杂说类的书发生了兴趣。据周作人回忆,他在那时买的计有:《酉阳杂俎》、《容斋随笔》、《辍耕录》、《池北偶谈》、《六朝事迹类编》、《二酉堂丛书》、《金石存》、《徐霞客游记》等。他对丛书的兴趣,使他想方设法凑了两块钱,买了一部共二十四册的小丛书,书名按周作人的回忆叫《艺苑捃华》。当时的鲁迅对此书很是珍重。后来,才发现,是书贾从《龙威秘书》等书中随意抽取,杂凑而成的。此外,他还买了《阅微草堂笔记》五种,王韬的《淞隐漫录》、《板桥全集》、《古诗源》、《古文苑》、《六朝文》、《周濂溪集》等。

鲁迅对这些书非常爱惜,毕竟是省吃俭用而来的。他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版本,或木刻的,或石印的,并不是怎样好的版本。“买来以后,大都用绢线钉过,因为书坊店里钉的不好,往往容易脱线。并常常改换封面,封面照例用栗壳纸。在翻阅书籍时,“翻时很仔细,先看指上有无墨迹或是否肮脏。他最恨翻时候用中指或食指在书页上刮过去,使左下角翘起来,再拿住它,翻过去。因为纸面上就留有一条指甲刮过的痕迹了。他总是用指头拿书页折缝上方印有一条阔墨线处去翻,因为不会弄肮脏。我们伏在桌子旁边看,手当然不许伸开去向书上摸一摸。如果去摸一摸,或用指点一点,深怕洁白的书页上会弄污,当然是要禁止的。看了又放到母亲眠床旁边的一只红色皮箱里去。这皮箱里并无衣服,藏的都是他的书。因为木板的书箱虫子容易进去,所以放在高口子的皮箱里,虫进不去。书当然放得很整齐,大空处放大书,小空处放小书。缝里插些小包樟脑,以防蠹鱼来蛀食。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那时的鲁迅不可能买更多的书。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五日,他在给曹白的信中说道:“有喜欢的书,而无钱买,是很不舒服的,我幼小时常有此苦,虽然那时的书,每部也不过四五百文。现在看来,在一个家庭接连发生不幸,经济状况从小康跌入困顿之际,能够买下那么多的书,殊为不易。这一时期,为鲁迅后来始终保持买书的热情,提供了基础;他深知书来之不易,因而他爱书惜书,在他的日记中,我们可以见到他是如何爱书惜书的。他总是自己动手,对买来的书进行重新装订,或者把书送到装订书的专门店铺,给予重装。他经常是熬夜来做这些工作的。这些良好习惯的养成,与他在少时购书的经历关系甚大。只有深知买书之不易,得来之难的人,才会如此珍惜书、保护书。可以说,从此时起,书已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从此,他将在更大的范围内搜求书籍,买书,逛书店,便是他生命活动的重要形式。

金陵书店中的身影

从一八九八年五月一日离开家乡,到一九〇二年三月二十四日离开南京赴日留学,鲁迅在南京生活了近四年。近四年的生活,使鲁迅在自然科学基础,西方近代新思想的吸取,整个中外文化修养的进一步提高等方面,有了新的变化,眼界胸怀与学识,都非昔日可比。在南京时,他刻了两颗图章,一颗刻着“文章误我,一颗刻着“戛剑生。周建人的解释是:“意思是说,以前读古书,做古文,耽误了我的青春,现在我要‘戛的一声拔出剑来参加战斗了。这一解释基本合理,比较符合鲁迅当时的思想实际。欧风西雨的沐浴,使他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有了新的认识,新的知识天地的出现,自然对过去所读也有新的体会。是的,仅仅局限在传统文化中,不睁眼看别的民族的文化,在那样的时代,不误青春才是怪事;而在风雨飘摇的清末,不靠战斗——以知识之剑作为武器的战斗——显然也不是热血青年的应有衷肠。所以从那时起,他读书的兴趣开始从纯故纸堆中钻了出来,一方面他开始广泛吸收新的知识和思想,另一方面他仍然没有放弃研读古籍,不同的是,他此时读古书,认识的角度自然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思想自然要站得高得多。由于这一段时间,鲁迅本人留下的资料极少,只有极少的亲友在回忆中或在日记中有所记载。因此,要完整地了解他此时买书的情况已不大可能,只能勾勒几个侧影,以对本时期他购书情形有一轮廓性的了解。

周作人当时的日记,是目前最原始的鲁迅在南京时购书情况的资料了。由于日记本身亦不全,所记也不是完整的。现摘抄如下,以资参阅。日记中的日期皆为农历。

Δ一八九八年

十二月廿五日:“晨椒生叔祖自金陵回家,得豫亭(注:鲁迅本来号叫豫山,因易被人叫做“雨伞,故改了一个字,初为豫亭,后又变成豫才)兄十七日函,云要抄书格纸百……寄回画报一本,《百鸟图说》一本,《百兽图说》一本,韦门道氏撰,广学会出售,每本洋二角。

Δ一八九九年

九月十六日:“雨。伯文叔从金陵回来,带回大哥函,并书籍衣服,目录列下:官纱库二条,石印《芥子园全集》三函十二本,《阅微草堂笔记》四本,《解学士诗》一本,《状元阁执笔法》一本,《读书乐》摹本一套八页,《弟子规》摹本一套十九页,以上四种皆状元境李光明庄刊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