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鲁迅读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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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放舟于西方近代学海(1)

概述

沉重的古老中国闭关自守之门,在帝国主义的洋枪洋炮的轰击下,终于被迫打开了;鸦片战争的刀光火色,映照出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的软弱无能和腐朽糜烂。列强的侵略,将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深重的灾难降临到中国近代人民的头上。

物极必反,这是辩证法的结论。当我们这个一直陶醉在天朝上国美梦的国家,突然被弹丸之地名不见经传的洋夷小国粗暴践踏时,梦从此就开始破碎;当我们自诩为地大物博、文明天下第一的民族,竟然没有能力抵御万里之外的“洋鬼子的侵略之际,往日的自尊与自信,在武力的威逼下,就变成了割地求和、赔钱乞安的屈辱。然而,中华民族并非是没有力量重新崛起的民族,中国人也并非都是自甘奴役的“贱民,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就在这“长夜难明赤县天的时刻,先进的中国人终于醒来了。他们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开始研究列强为什么能在世界上横行无忌的内在原因,开始比较中国和列强的差距,开始寻找国家、民族内部衰微落后的病根。一些人终于发现,被泱泱大国一直视为化外之人的野蛮民族之所以能雄视天下,决非偶然,乃是他们有一套适宜自身发展的政治、社会、文化、思想制度,有先进的科学技术。基于此,一些人飘洋过海,前往欧西,浮槎东洋,希望从西方的制度、思想文化中学得先进的东西,企图从西方发达的近代科技中,学来富国强兵的手段。西方思想从此进入了中国,近代史上热闹异常的中西文化的冲撞就这样开始了。

鲁迅,青年时代的鲁迅,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思潮的冲击下,开始了自己向西方近代学习的航程。从此,他驾着学习之舟,努力徜徉在西方知识、思想的海洋;像海绵一样,吮吸着有别于中国知识、思想体系的异域先进文化。他希望似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那样,从天国里窃得火来,煮自己的肉,以进步的思想武装自己,实现救国救民救自己的宏伟理想;他当然希望用先进的思想文化之火,来煮我们民族之肉,使民族从炼狱中获得新生,脱胎换骨,使我们在地球村中,站稳脚跟,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从他离开绍兴家乡之日起,也就是他学习西学的开端。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他读西方的哲学,学习西方文学名著;他接收科学的熏陶,使科学成为自己锐利的思想武器;他翻译西方名著,向国人介绍异域的文化和思想;他最终通过俄国这一中介,尤其是经过苏俄文学和理论的学习环节,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学说。他通过这一切最终找到了科学而先进的真理之剑。

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使他获得了广博深厚的文化修养,为他的文学创作,解剖中国社会、分析国民性格,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资料;那么,西方近代学艺、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则为他的思想的升华插上了双翅,为他提供了深刻的批判的武器,而西方文学,也使他找到了新的文学理想和新的艺术形式。所以,让我们随着鲁迅的足迹,去探寻他学习西方的历程吧。

学西学的开端

祖父遭受囹圄之灾,为鲁迅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家庭迅速从小康走向困顿。当祖父事件的阴影仍然笼罩着家庭每个成员的心灵时,鲁迅的父亲在心力交瘁和不堪重负的经济压力之下,感到绝望,最终酿成严重的肺病。这时的鲁迅,过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营救祖父筹款,替父亲治病找钱。然而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使鲁迅在这一时期,领受了人世种种虚伪和无情;亲戚的冷眼与嘲笑,当铺老板侮蔑的神态,使鲁迅的心灵受到严重刺激。更不幸的是,父亲终于倒下了,永远闭上了眼睛。可是,同房的长辈们,在这时候,不是同情,而是往往采用逼迫的手段,要鲁迅在一些家族中对涉及到自己家的事情上表态,欺侮他年少,企图利用鲁迅不太谙知家族事的弱点,侵夺鲁迅家的利益。鲁迅不能决定,须请示狱中的祖父,但话一出口,受到的是恶意的讥讽。鲁迅在回忆这段生活时说:“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他感到痛心,感到愤怒,他开始对家乡感到厌恶,而家无可挽回的破落,使他认识到必须到新的地方去,寻找别样的路。

到底走什么样的路呢?在那个时候,鲁迅家乡的没落的书香门第的子弟常常走的是当幕僚、师爷和经商之路,这些都不是鲁迅所喜欢的,甚至是他瞧不起的。剩下的现实路只有两条,一是和多数读书人一样,走科举之路,鲁迅那时也有在这条道上试试命运的想法,可是,家里已没有支持他走这条路的经济能力了。另一条路是学洋务,走当兵的路。这在当时保守的人们的心目中,并不是光彩的事,“好男不当兵,就是一种普遍的意识。这时的鲁迅,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了,学洋务,当兵对他来说,是惟一的路了。

就这样,“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办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N指南京,“K学堂指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鲁迅进这个学堂是因为:一,当时像此类军事学校“不收膳费,而且每月还给津贴;鲁迅“之所以进去也并不是因为志愿当海陆军人,实在只为的可以免费读书罢了;二,“这里还有另一个,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缘因,乃是因为在南京的水师学堂里有一个本家叔祖,在那里当‘管轮堂监督,换句话说便是‘轮机科舍监。这位叔祖叫周椒生,鲁迅叫他庆爷爷,举人出身,他先后弄去几个周家子弟到该学堂读书,鲁迅是第三个到该校求学的周家子弟。

一八九八年五月初,鲁迅通过考试,跨进了江南水师学堂。入学考试并不难,只考作文,题目是“武有七德论。这对鲁迅这位有深厚国学基础的人来说,录取是肯定的了。这是一所由洋务派兴办的衙门式学堂,用明白的话,就是训练水兵的。学校条件不太好,平房而且低矮陈旧,房周杂草丛生,惟一可显示这学堂标志的是二十多丈高的桅杆和很高的烟囱。

鲁迅在学校试习三个月后,被编入最末的一级的三班,而且是管轮班。由于分班的不尽己意,加上学校生活的种种奇怪情状,使鲁迅对这学校下了“乌烟瘴气的判断。鲁迅在这所学校里,强烈的感受是:一、功课简单,生活乏味,充满了陈腐之气。“一星期中,几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这是一只猫,这是一只老鼠吗?’——引者注)一整天是读汉文:‘君子曰,颖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颖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除了初级的英语外,其余与旧的书塾没有多大差别。更令人气愤的是,一些老先生抽鸦片也不说了,关键是他们对新知识一窍不通,对新名词、新概念总是望文生义。如一位教汉文的先生认为地球有两个,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使学生哭笑不得;有的老师对“社会的解释,更是荒唐,认为“社会就是古代的结社讲学。知识学不着,活动该有吧,事实上是没有的。原先有一个游泳池,因淹死了两个学生,就被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可以想见,这所为近代海军培养学生的学校,思想又是多么陈旧和迷信。惟一能给学生带来一点乐趣的是每星期爬一次桅杆的训练,这也不是与所学专业有什么关系,而是在爬杆时,可“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在自然景色中获得一点情趣,冲淡一下沉闷单调的生活。二是学校衙门气息太浓。在这所洋务学堂里,没有任何近代现代的气息。开除学生是常事,大堂上有军令,校长可以将学生杀头。学校当局放任高班学生欺负低班生,等级观念在学生中非常浓厚。低年级生走路不能越过高年级生,而那些高班生往往“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故意挡住低班生。对这些享有特权的高班生,低班生有气不敢出,只好忍气吞声。这一切与鲁迅入学校前希望寻找的“别样的人们,相去太远,于是他准备离开这里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想学到很多新的知识是不可能了。在失望之余,这年十二月间他请假回乡一次,与弟弟周作人一起,参加了县试,这是鲁迅一生中头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初试成绩不错,但他没有等到府试和次年的院试,就回到了南京,接着就转学到了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学开矿去了。鲁迅在水师学堂时间虽然不到一年,但这里毕竟是他接触西学的起点,至少是初次接触了英语,为他的英语打下了初步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他真正比较多的接触西方文化,那是进矿路学堂的事了。在矿路学堂,他不仅学到了近代科学的基础知识,为他展开了一个新的知识天地,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变法的浪潮,使他开始接受西方思想,使他的思想在这里寻到了变化和升华的起点;知识结构从这时开始发生变化,单一的传统文史哲的知识基础又融汇了西方近代以来的哲学、政治、文学等内容。

鲁迅进的矿路学堂,与江南水师学堂一样,都是两江总督张之洞开办的。戊戌政变时,慈禧下令封闭洋学堂,可矿路学堂的开办,恰得到了这位“老佛爷的特别恩准。所以,这个学堂只空前绝后地招了一次生,共收了二十四名学生。鲁迅从江南水师出来,并非一般的转学,而是通过考试被录取的。

鲁迅进矿路学堂时,戊戌政变已遭失败,“六君子被杀,康有为、梁启超已亡命日本,变法时的一切都被顽固派颠倒。但是,这些倒行逆施,不仅没有扑灭变革的火焰,反而更加推进了改革的蓬勃发展,维新派活动并未停止,而兴中会又迅速崛起。此时宣传新思想的报纸仍在发行,反映新知识和新思想的书籍相继问世。鲁迅进的矿路学堂,具有明显的维新进步倾向。鲁迅在回忆中说道:“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因此,学校还设有读报处,鲁迅在那里,不仅读了大量登在改良运动维新变法之喉舌——《时务报》上的文章,深深为梁启超“笔锋常带感情的文字所打动;而且还通过留日学生创办的《译学汇编》,读了不少其它国家的政治法律著作。就是在这一时期,鲁迅大量阅读了翻译过来的西方名著,如孟德斯鸠斯宾塞的著作,而卢梭的《民约论》,更使他感到异常新鲜。

那时候,严复翻译的名著一本接一本地面世,鲁迅也就一本一本地读,像甄克思的《社会通诠》,斯宾塞的《群学肄言》,孟德斯鸠的《法意》,还有《穆勒名学部甲》等,他都读过。另外,林纾翻译的外国文学名著此时也正风行。鲁迅在矿路学堂时,林纾以“冷红生的笔名,翻译了一批西方名作,如轰动一时的小仲马的《茶花女遗事》,就特别吸引了鲁迅。据周作人讲,鲁迅当时还读过林译的《包探案》(按:即福尔摩斯的故事)和哈葛得的《长生术》等小说。这些书籍,开阔了鲁迅的眼界,活跃了他的思想。但给他印象最深、也极大影响了他后来思想的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请看他是如何描绘初次接触《天演论》的心情的: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

赫胥黎是达尔文的朋友和信徒,严复所译的《天演论》,是赫氏的一篇论文,题名《进化与伦理》。赫氏以一个科学家的胆识,为了探索真理,敢于向至高无上的上帝挑战,向统治了西方人的所谓人是上帝创造的神学发难,他从比较解剖学、胚胎学、古生物学出发,生动地论证了人与猿猴同祖同宗的观点,指出了世界万物都在进化、在发展、在变革这样的客观规律。严复翻译此文,意在自强保种,希望国人顺应天演规律维新变法,使国家和民族由弱变强,反之则会亡国灭种。正处热血沸腾青春激荡时期的鲁迅,自然会为这种新颖大胆的思想所激动,也使他在早已感到不满的黑暗现实中,看到了光明和前途。从此,他完全不理叔祖周椒生的“开导,坚持读《天演论》,读一切可以找到的新思想的书。除了西方名著外,他也读当时流行的如《中西纪事》、《日本新政考》、《科学丛书》等,他还读过谭嗣同的《仁学》,等等。

他一面在课外阅读各种新思潮的书籍,一面刻苦学习自己的专业。张协和回忆道:鲁迅在学堂时,年虽最幼,但已表现出他过人的聪慧和高贵的品质了。矿路学堂顾名思义,应该是学有关矿物的学问了,的确在校三年中也学了这方面的课程,……但当时读的都是纸上谈兵,并且在讲堂上抄讲义,每天仅上、下午各上两堂课(每课约一小时余),讲解是很少的,只是抄书而已。而鲁迅在下课后从不复习课业,终日阅读小说(笔记小说、《西厢记》等),过目不忘,对《红楼梦》几能背诵。由于他的聪慧过人,所以在考试时,总是他第一个交卷出场,而考的成绩又是名列前茅。当时学堂规定每星期作文一次,凡获得第一名者赏三等银牌一个;每月考一次,名列第一名者,亦赏三等银牌一个。四个三等银牌换一个二等银牌,四个二等银牌换一个三等金牌。同学中独有鲁迅换得金牌,这可见鲁迅获得银牌之多和成绩之优良了。一九二年一月,鲁迅结束了矿路学堂的学习生活,三年的读书,换来了一张“第一等的毕业文凭。虽然在这里,他初涉了自然科学,接触了新的思想,但真的本领又学到多少呢?一张毕业纸又能说明什么?当时的鲁迅就是这样认识的:“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于是,趁选拔留学生的机会,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官费赴日留学。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一条更为宽广的路,更多的西方名作在等待着他去阅读、去消化。

留学在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