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里头,项羽大约就那么两个表情,一个是面无表情,另一个,也是面无表情。倘若说我什么时候见着他有什么别的表情,大约就是这一次,他皱着眉踩着一些愤怒踏进我在的小院子。那个时候我正同龙且吵的正欢,全然没有注意到项羽靠近,只是突然间冷汗冒得有些急。
“项梁说,立芈心为楚怀王。”
项羽说话做事素来有分寸,我这也是第一次见着他直呼项梁全名,而并非梁叔,小小诧异了一把。
“立芈心为楚怀王?”
龙且吮了吮指尖的油水,觉得没吮干净,又往桌边的抹布上揩了揩,顿悟似的哦了一声,“内个芈心啊!”突然八卦的凑过来,道:“不是听说他是个野贵族嘛?说什么少时候丢了到最近才寻回来?”
我挪了挪垫在屁股底下的软垫,往龙且哪儿靠了靠,“那项梁怎的会将他立为楚怀王?”
“……”
一阵沉默之后,项羽道:“我以为,这件事你应当问我。”
“六月项梁召集义军将领,共议推楚怀王的孙子芈心为王,仍号楚怀王”项羽顿了顿,又道:“早在十几年前,楚怀王的孙子就因出游而溺毙山河间,不过谎称失踪。”
龙且手一摊,道:“我的八卦靠谱吧,芈心我小时候远远的瞅见过一眼,根本长得不是这个样!就是把小时候的芈心打回娘胎再捏一遍出来,都不可能这么好看!”
“那这个芈心,从哪儿来?”
“这个芈心,多半是个亡国的文客。”项羽逆风立着,六月的风有些燥热,吹过他的衣袍带着些古木的清味。我同龙且二人一个坐着,一个吮着自己的指头半依靠在桌案上数盘中的糕点。项羽皱了皱眉,扫过桌案上一片狼藉,稳了稳身子,终是没坐下来。淡淡然道:“虽立芈心为王,项梁仍然居各路起义军之首,芈心,不过一个噱头。”
我抬着头看着在日头里晒的项羽,挽了挽袖子将桌案理了一片空,又从自己的软垫里头分了一个给他,道:“这日头晒得很,你来这儿坐坐,有刚泡的果茶。”
项羽顿了片刻,一撩衣袍挨着我坐在了地上,而那个软垫孤零零的被弃在了另一边。项羽的说辞是,“我怎么瞅着,都是你这边较为凉快。”
身旁突然紧挨了个人,身边都隐约萦绕古木的清味,压得我呼吸一滞险些喘不过气来。
龙且把我方才理开的茶盏又推了回来,道:“项羽晒晒也好,他晒的很是习惯,一个武将总不能长得太白,叫人看笑话。”说罢又拈了块糖往嘴里扔。我同项羽皆是没有说话,心底都暗暗觉着,这里三人好似最白的就是龙且你了。当然这话不大好讲,不然龙且一口一个老子长得霸气,这念叨起来,恐是念到天黑都不会停下来。
我有叠了叠茶盏,仅取出几只要用着的。伸手到桌案下的暗夹层里头掏了掏,掏出一包背着龙且藏起来的酸果。快速从纸包里头摸出了几个,手一顺扔进了茶壶里头。这酸果用盐水糖水浸过,倘若再拿水一泡,在夏日里喝着是极好的。“若是在我家蜀山哪儿,后山院里就有个小冰潭,终年都是冰凉冰凉的,夏日里起个早将果茶泡好了在水潭里头浸一浸,日头正烈的时候捞出来坐在屋檐下头喝,那是别提多好了。”往茶壶里添了些温水,闷了闷,又道:“只可惜现在没这么好的办法,还要请你讲究了。”又往项羽哪儿靠了靠,低声道:“这可是我从龙且嘴巴底下偷出来的,上次我腌了好大一盆被他啃了个精光。”我顿了顿,更小声道:“方才我掏的时候动静有些大,你瞧着他有没有看见我从哪儿掏的?”
项羽琢磨了一下,瞅了龙且两眼,肯定道:“应该没有。”又压低声音,抿着笑意道:“可我觉着你这暗格也不大安全,我寻人给你做个小匣子,再弄个小锁,任他龙且偷得走也拿不到。”
我眼睛亮了一些,激昂道:“这很是合我意。”瞥了一眼正啃着糖糕的龙且,压了压声音,“但我觉着,这不大治本!”
“那你以为?”
我拿着茶壶晃了晃,往茶盏里到了满满一杯茶,递了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挡了挡脸,往项羽身上靠了靠,低声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在屋子下头挖个小坑,塞那里头?”
项羽端着茶盏,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声音里的笑意更深,“是个好主意。”
龙且扫光了碟子里的糖糕,将爪子往边上的抹布上抹了抹,抬头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呢,嘀嘀咕咕的,老子都吃饱了,你们还没讲完。”顿了顿,突然捂住脸道:“唉,你们不是暗度陈仓了吧,搂搂抱抱的,都贴一块了。”
我直起身子,咳了咳,本来嘛凑得进讲句话,芝麻大的事儿。对边要是是个项伯,我就撂下帕子不管了。可惜现在对面这个人是龙且……内个嘴巴大八卦多堪比村头的说书先生,全然是个长舌妇的翻版的龙且。
我揩了把额间的汗,咳了咳道:“唔,龙且好厉害了,都出口成章了。“又顿了顿道:“哎呀,我记着绣儿出门的时候秘制了几只兔子腿!我记着内个兔子腿的香味啊,啧啧,比你上回吃的内家客栈还要好!”瞅了一眼流口水的龙且,道:“唉,龙且你方才说,饱了嘛?”
龙且一咯噔,撩了把散在眉间的碎发,道:“唉,老子刚刚说什么了来着?这日头有点晒,老子晒的肚子都饿了。”大悟道:“哦,小洛儿你刚刚说有鸡腿来着,老子自己进去找,自己进去找,嘿嘿。”龙且撂着外袍,一起,散了一地的糖糕碎渣,屁颠屁颠的跑进了灶房。
我往项羽茶盏中添了些茶,抿着嘴笑:“绣儿总是比我聪明,叫我应付不来龙且,就告诉他屋子里头有秘制的兔子腿。”
项羽的行踪难测,时常今日见着一面,就隔着好几十日,几百日都见不着一面。
那日喝完果茶,我就好久再没有见着他,只见着他派人在屋子的下头挖了个地窖。很严谨工整方方正正的地窖,壁上竟刻着些繁杂的图案,确实像项羽的性格。地窖约是我大半个人高,进出需弯着身子,果然是龙且够不着的地方。
六月,我从项伯哪儿知道,项梁召集各支起义军的将领,在薛县召开军事大会,刘邦也参加了这次会议。项梁采纳范增之意,会议共推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王,仍号楚怀王,名义上,他是各支起义军的共同领袖。但由于项梁的实力,因而实际上他才是最高统治者。
不得不说项梁很聪明,他将芈心推举成往。一来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芈心,自己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幕后策划一切的阴谋。而来,芈心死后,他就是功臣最大的人,这王位非他莫属,恐怕项羽也将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项伯好像很满意我的分析,却给了我一个让我不敢相像的任务。他说,杀项梁。
项伯走后,我匿了声息,去寻了哪个传说中的傀儡芈心。却没有料到,这个傀儡,是一个足以威信天下的人。
“兰丹洛姑娘特地来找在下,有何事?”
“你既然认得我?”我拎了拎外袍,扶着桌案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芈心从边上锦盒里头掏了个茶盏摆在我面前,“姑娘胆子可真大?可知道在下是谁?”
“芈心。”面上十分从容道:“内个傀儡王,芈心。”
他啪的失手将桌上的茶盏扔在地上,面上仍是在笑:“呀,竟然知道,那你怎的敢夜闯本王房内?”
他会是个威信天下的人,只可惜我指的是侠道,而他走的是王道。一开始就走错了路,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头。
他一直在笑,笑的比项伯还要灿烂,为了保持自己的从容,我抿着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当然知道我来做什么,你方才没抓我现在当然不会抓我。”
芈心笑着将面前的茶同饮酒一般一饮而尽。调侃道:“哎呀,又被看穿了。”
“我要杀项梁。”
芈心的手一抖,又一直茶盏啪的摔碎在地上。“我……”
“所以你自由了,你可以逃跑。”
“唉……”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
我怒道:“你本来就不是这战乱中的人,非要贪恋这王位,贪慕这虚荣?”
“我方才被你吓着,打碎的两个杯子,抵得上一个城池。”
我手一抖,险些将整个桌案掀翻,皮笑肉不笑道:“真是怪不得长得这么漂亮,变成了碎片还这么漂亮!”
芈心眯着眼,从衣袍里掏出个酒壶,又从锦盒里掏了个茶盏,为自己斟上酒,半眯着眼喝了起来。“楚国,还需要他!”
我盯着芈心手里的茶盏盯了半晌,觉着自己句句话都要斟酌一番才好讲,免得他又摔了几座城池。若是反咬一口怪到我头上来,我就是扒了皮都赔不起他。“你说的是项梁否?”
举着茶盏的手晃了晃,我亦跟着晃了晃,听得芈心道:“他以为我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以为我会当他的标靶,替他档剑。可他忘了,上场杀敌的,可不是我。项梁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他顿了顿,将手一甩,第三只茶盏啪的碎在了地上,真清脆!真好听!
芈心:“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先抛弃谁!”
我瞅着地上的一堆碎片,心狠狠疼了一把,道:“你同我说这些作甚,不怕我泄露你的秘密吗?”
芈心摸摸索索的又从锦盒里掏出最后一只茶盏,倒了杯酒。“咦,我有秘密嘛?你说给我听听,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我伸手捧住他抓着茶盏的手,稳妥妥的压在桌案上,道:“你装庸!”
他嘿嘿的笑了两声,“方才还挺聪明的,现在变的不聪明了,我何时装庸?”伸出另一只手,抓起最后一只茶盏,另一只手压制住我的爪子,将内只价值连城的碗啪的往后一扔,我的手被他压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座城池碎在地上。心疼的在滴血。
“看见了吧?我庸吧?”
庸!真庸!
芈心仰头潇洒的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就狼狈的一只咳嗽,险些将肺咳出血来。
“哎呀,你如果再项梁面前拆穿了我,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然是逃不过一个死。可是,我死了,就没有人给项梁做挡箭牌。他依旧会抓一个人来当这个王,说不定内时候会是项羽,也说不定是个真的傀儡。”他顿了顿,道:“唔,真话不全说,假话有时候说说也好!”
我捂了捂心口,心疼道:“手无缚鸡之力,却有摔城之勇啊!”
“唔,内个是假的。”
“……”四下安静的很,芈心不经意一个抬头,看着我吓的往后缩了缩,补救道:“唔,项梁是这么同我说的!但是我看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他还拿来唬我,说多值钱呢!”
我缓了缓踌躇的嘴角,深吸一口气。
他又往里头缩了缩,举起又一直茶盏,将脸挡了挡,片刻道:“你别瞅着我了,我脸大,挡不住你。”顿了顿,“唔,内个,九月来着啊,项梁回去攻打定陶!项羽同刘邦一道,不和项梁一块!!”
我终于缓和了脸,道:“啊,那真是谢谢楚怀王了,天色不早,小女子身上还有些许事物,就不在此叨扰……”咬牙切齿道:“先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