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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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夕改志(2)

父亲使金淹留带给洪迈难以抹杀的伤痛阴影。父亲出使金国时,方当壮盛之年,归国之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这扣留的15年间,家庭遭受了巨大的灾难,母亲因病逝世,童年历尽坎坷,这些都给洪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痛。只有他才懂得千载盛名背后的一腔血泪。更让人寒心的是,南宋君臣毫无记性,父亲在金国为人景仰,名震异域,而回归故国之后反而连遭贬斥死在流放途中。残酷现实总比美好理想更让人信服。

四、文人性格

洪迈是个典型的文人,敏感而多伤,激奋而难久。他的远大抱负和宏伟理想原本都从书本上学来,一旦在现实生活中碰壁,他就立刻缩回到精神世界里自给自足。而且在骨子里,他缺乏洪皓不惧牺牲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坚韧,甚至有着怯懦苟且的一面。见《容斋三笔》卷四《祸福有命》:

秦氏颛国得志,益厉刑辟,以箝制士大夫,一言语之过差,一文词之可议,必起大狱,窜之岭海,于是恶子之无俚者,恃告讦以进。赵超然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责汀州,吴仲宝以夏二子传流容州,张渊道以张和公生日诗几责柳而幸脱,皆是也。予教授福州日,因访何大圭,忽问:“君识天星乎?”答曰:“未之学。”曰:“岂不能认南方中夏所见列宿乎?”曰:“此却粗识一二。”大圭曰:“君今夕试仰观荧惑何在?”是时正见于南斗之西。后月余再相见,时连旬多阴,所谓火曜,已至斗魁之东矣。大圭曰:“使此星入南斗,自有故事。”予闻其语,固已竦然,明日来相访,曰:“吾曹元不洞晓天文,昨晚叶子廉见顾,言及于此,蹙安页云:‘是名魏星,无人能识,非荧惑也。’”予曰:“十二国星,只在牛、女之下,经星不动,安得转移?”圭曰:“乾象欲示变,何所不可?子廉云,‘后汉建安二十五年亦曾出。’”盖秦正封魏国公,圭意比之曹操。予大骇,不复敢酬应。他日,与谢景思、叶晦叔言之,且曰:“使迈为小人告讦之举,有所不能,万一此段彰露,为之奈何?”谢、叶曰:“可以言命矣!与是人相识,便是不幸,不如静以待之。”时岁在己巳,又六年,秦亡,予知免祸,乃始不恐。

正当秦党钩连天下之时,朋友肯以直指秦桧为祸国奸贼的真实想法相告,本是对他多么大的信任。可是他呢?被吓得哑口无言。之后更广为流布,以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洗刷自己罪名于万一。殊不知此等行径与告密相差无几,倘少有泄漏此人说不定就人头落地。而且尚言结交此人即是不幸。秦桧既是举国之蟊贼,又是洪迈一家之大仇,却连别人背后议论一句也不敢听,洪迈胆量之小,性格之懦弱可见其一斑。而且洪迈似乎对帝王有着天生的恐惧敬畏心理。这种心理有时能导致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田汝成《西湖志余》有记:“洪景庐学士赏赐对于翠寒堂,三伏中,体气战栗,上遣中贵人以北绫半臂赐之。则境界可想矣。”大热天居然因为跟皇帝对话而浑身战栗,恐怕不是因为堂名翠寒的缘故。

五、爱重其死

司马迁《报任安书》有云:贤者爱重其死。人生难过百,古往今来,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但凡有一技之长者,都极为爱惜羽毛,尤其珍惜生命。时间就是机会,如果有可能,谁会愿意在还没有一展宏图的时候就选择默默死去呢?洪迈一生自视甚高,他不愿意这样作为普通使节默默无闻。根据《宋史》记载,当时使金使节虽众,然扣留者埋没者甚多,有名有姓者寥寥无几。试想,当时如果洪迈坚持下来,那么或杀或留,南宋朝廷或许流传一段千古佳话,可是中华文明也许就少了类似于《容斋随笔》这样的一部宏伟巨制。文章千古事,仕第一时荣。历史得失原本使人困惑!

六、择福避祸

洪迈的屈服还出于一种择福避祸的思想。《容斋三笔》卷六《择福莫若重》清楚明白地表现了他这样一种想法:

国语载范文子曰:“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且士君子乐天知命,全身远害,避祸就福,安有迨于祸至择而处之之理哉?韦昭注云:“有两福择取其重,有两祸择取其轻。”盖以不幸而与祸会,势不容但已,则权其轻重,顺受其一焉。庄子养生主篇云:“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夫孳孳为善,君子之所固然,何至于纵意为恶,而特以不丽于刑为得计哉?是又有说矣,其所谓恶者,盖与善相对之辞,虽于德为愆义,非若小人以身试祸自速百殃之比也。故下文云:“可以全生,可以保身,可以尽年。”其旨昭矣。

像这样一个万分渴望全生、保身、尽年的文人,怎么可能轻易去挑战死亡呢?

(第三节)心路艰难

使金的失败甚至可以称是洪迈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洪迈的人生从此蒙上了灰色。无论他如何排遣,这一生都带着抹不去的耻辱印记。他送辛弃疾的《稼轩记》中,这种自轻之意表露无疑。文中他简明有力地描绘了辛弃疾辉煌的经历、卓越的才能,鼓励他不要灰心气馁,应该戮力功名。接着笔锋一转拿自己类比,其中蕴义苍凉:

若予者,怅怅一世间,不能为人轩轾,乃当急须蓑衣,醉眠牛背,与荛童牧竖肩相摩。幸未黧老时,及见侯展大功名,锦衣来归,竟厦屋潭潭之乐,将荷笠棹舟,风乎玉溪之上。因园隶内谒曰:“是尝有力于稼轩者。”侯当辍食迎门,曲席而坐,握手一笑,拂壁间石细读之——庶不为生客。

伥伥者,若有所思无所思,若有所欲无所欲也。不为人轩轾,亦即不为人重视。洪迈写作此文时在淳熙八年,距出使金国归来已有十八年。当年四十壮硕,如今将届花甲。这个年纪本应该一切看开、从心所欲,而洪迈犹然以不为人重感慨,可见出使辱命之后心路的艰难。

洪迈遁世思想更为严重。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奇怪,天堂与地狱,成功与失败,英雄与懦夫仅仅取决于那么一两事,一两人,一两天。一念之差,上天入地。这样奇剧的人生变化,作为身在局中的他,只能无奈地归之于命运。在命运面前,人是无奈的。只有修诚敬天,自然顺变。这种宿命论对他以后创作《夷坚志》发生了重要影响。

经此一事,洪迈在仕途中少了几分书生意气,而多了几分智者的狡黠。从他上奏表文中可以一窥端详,前期涉及范围很广,出语犀利,用词痛切,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后期转而雍容含蓄,语气平缓深得中庸之道。如绍兴三十二年,洪迈上高宗允准金使依例观游中痛陈种种,甚至直接揭露最高统治者的疮疤,指出显仁皇后丧期也不曾禁止金使游玩。末句更是无礼,直云“望令有司依例施行”,几乎就是命令皇帝了。如此书生意气当真满纸可掬。而出使之后的奏折则大部分都避开了当时的紧要话题,专选小事敲边鼓。更有甚者,上书把皇帝的几句歪诗吹到了天上:

乾道御制春赋云云。洪迈跋曰:乾道四年正月庚寅,诏赐臣迈春赋一首,凡四百七十有二言。云汉为章,奎壁绚耀。照回之光,下饰万物。臣拜而言曰:古今能文者多矣,惟广大高明开阖造化,然后足以为帝王之文章。帝王之文多矣,惟经纬天地鼓舞动植,然后足以尽圣人之能事。元首之歌,薰凤之辞,汤盘之铭,方策所载,昭然若揭日月。汉祖沛中之歌,高简雄亢,读之竦然使人毛发欲立。武帝悼河功之不成作瓠子之歌,纡徐曲折可以一唱而三叹。然鸿鹄高飞之讴,连娟修缦之赋,惑于嫔嫱,心折气沮。彼二君者,岂真帝王所以为文者哉?陛下以天纵之圣,高视万古,肆笔成书,震撼一世。巍乎其如天,暖如其如春。嵩衡岱华,不足以为高;黄钟大吕,不足以为清。乾坤施生之妙,阴阳动化之则。探端索至,发其机缄。大哉言乎!直与诗书邱索相表里,天之斯文于是无复余地。

作为一位文学大家,这样肉麻的吹捧实在是对自己人格的贬低和侮辱。

洪迈痛苦地走上了一条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心理消解辩解的道路。《容斋续笔》卷八《蜘蛛结网》中隐约显露了他的心路历程:

佛经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庄子云:“惟虫能虫,惟虫能天。”盖虽昆虫之微,天机所运,其善巧方便,有非人智虑技解所可及者。蚕之作茧,蜘蛛之结网,蜂之累房,燕之营巢,蚁之筑垤,螟蛉之祝子之类是已。虽然,亦各有幸不幸存乎其间。蛛之结网也,布丝引经,捷急上下,其始为甚难。至于纬而织之,转盼可就,疏密分寸,未尝不齐。门槛及花梢竹间,则不终日,必为人与风所败。唯闲屋篞垣,人迹罕至,乃可久久而享其安。故燕巢幕上,季子以为至危。李斯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之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岂不信哉?

人间事处高而危,处卑则安。也许是他终于看出金与宋之间在国力、民气、君志方面的差距,所以从出使之后,再没有看到洪迈慷慨激昂要求兴复中原,只看到他治政理民,备边求和。如他上孝宗皇帝淮南边备书,《宋史·洪迈本传》载其大略:

明年,召对。首论淮东边备六要地:曰海陵,曰喻洳,曰盐城,曰宝应,曰清口,曰盱眙。谓宜修城池,严屯兵,立游椿,益戍卒。又言“许浦宜开河三十六里,梅里镇宜筑二大堰,作斗门,遇行师,则决防送船。”又言“冯湛创多桨船,底平樯浮,虽尺水可运。今十五六年,修葺数少,不足用。”谓宜募濒海富商入船予爵,招善操舟者以补水军,上嘉之。

他提到的措施有修建六个要地的城池,加强六个地方的戒备,在淮河中设置漂浮的木障,增加六个地方的防守兵力,在前线开运河设水闸,加强水军,添置和搜罗船只等等。这些建议全部无一例外是防御性的。由于孝宗历来志在北伐,时刻想要主动进攻收复中原,因此这份纯防御性质的边备书实质上是一份委婉的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