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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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洪迈的历史观(3)

永州浯溪,唐人留题颇多,其一云:“太仆卿分司东都韦馞,太中二年过此。余大和中以中书舍人谪宦康州,逮今十六年。去冬罢楚州刺史,今年二月有桂林之命,才经数月,又蒙除替,行次灵川,闻改此官,分司优闲,诚为忝幸。”按新唐书:“馞仕累中书舍人,与李德裕善,李宗闵恶之,德裕罢相,贬为明州长史,终桂管观察使。”以题名证之,乃自中书谪康州,又不终于桂,史之误如此。馞所称十六年前,正当大和七年,是时,德裕方在相位,八年十一月始罢,然则馞之去国,果不知坐何事也。

同书卷四第二十二则《李宓伐南诏》,记唐天宝年间剑南留后李宓率军七万讨伐南诏大败的各种记载。《通鉴》、《旧唐书》记李宓兵败被擒,《新唐书》则言宓败死。洪迈又举高适诗集中之《李宓南征蛮诗》为据:

予按高适集中有李宓南征蛮诗一篇,序云:“天宝十一载,有诏伐西南夷,丞相杨公兼节制之寄,乃奏前云南太守李宓涉海自交趾击之,往复数万里,十二载四月,至于长安。君子是以知庙堂使能,而李公效节。予忝斯人之旧,因赋是诗。”其略曰:“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遂令感激士,得建非常功。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长驱大浪破,急击群山空。饷道忽已远,县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僮。收兵列亭候,拓地弥西东。泸水夜可涉,交州今始通。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

其称李宓归至长安,未尝败死。洪迈最后说:“虽诗人之言未必皆实,然当时人之所赋,其事不应虚言。”显然他是相信高适诗中的陈述。

以上所举诸例都可说明洪迈将一些诗文当作可信的史料来看,这也是他考证历史的角度独到之处。

四、以古鉴今

中国古代素有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周书》曰:“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鉴!”西汉贾谊请人主引商、周、秦事而观之。唐朝魏征上书于唐太宗云:“方隋之未乱,自谓必无乱;方隋之未亡,自谓必无亡。臣愿当今动静以隋为鉴。”司马光作史书,“止欲叙国家之兴衰,着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洪迈继承了这一传统,强调以前代为鉴。他说:“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则事势相接,言之者有证,听之者足以鉴。”在学术实践中,洪迈以此为原则,谈论历史往往说到当代,将古与今联系起来,考察历史的变化,说古拟今,慨叹而寓意。他既以“以古鉴今”为治史之旨,因此特别注重总结历史兴亡得失,考察历代治世通鉴。对于历代江山兴衰之由、各朝政理成败之因,他从官方吏治、法制人才、财用赋税、道德风俗等各个方面一一进行了透辟的分析和广博的考辨,所论所析,无不体现了其以古鉴今的治史宗旨。

《容斋随笔》卷十六《治盗法不同》中,他通过崔安潜治西川之盗与李公择治齐州之盗,直接向人们指出:“治世问事,不可泥纸仁陈迹别。”他记汉武帝、武则天之得恶名以说明苏东坡“古之君子,必优治世而危明主,明主有绝人之资,而治世无可畏之防”之句的正确,认为“人君立政,可不鉴兹”。

洪迈身处南宋初期,宋高宗只图苟安,打起“中兴”招牌,制造繁华景象,大兴土木,对内加重赋税、镇压农民起义,对外屈辱妥协。秦桧当道,倒行逆施。洪迈历经四朝,国家每况愈下,作为一位爱国士大夫,他对国家的命运是十分关心的,对国家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措施,都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因而在强调以史为鉴的同时,洪迈还重视古今联系,把各种问题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加以认识、把握,使人一看就能明白问题的前因后果和作者的深意。如洪迈深感当代奢侈之风,他记述官廷费用:“闻太宗时,宫人惟系皂纟由雦,元德皇后尝以金砵缘辤而怒其奢。仁宗初定公主俸料,以问献穆大主,再三始言,其初仅得五贯耳。异时,中官月有止七百钱者。礼与其奢宁俭,自是美事也。一时旨意如此,不闻奉行。以今度之,何止十百倍也。”详细比较了从太宗、仁宗、神宗到南宋愈演愈烈的豪奢之风。

又如他在《容斋三笔》卷二《国家府库》中记载赋税,北宋真宗初即位,有司上报天下每岁赋入的数目:“是时,至道三年也,凡收谷二千一百七十万硕,钱四百六十五万贯,绢、纟由一百九十万匹,丝、绵六百五十八万两,茶四十九万斤,黄蜡三十万斤。自后多寡不常,然大略具此。方国家全盛,民力充足,故于征输未能为害。今之事力,与昔者不可同日而语,所谓缗钱之入,殆过十倍。民日削月,未知救弊之术,为可虑耳。黄蜡一项,今不闻有此数。”前后一比较,问题之严重显而易见。再如,汉朝对士大夫少恩,但对苏武却优宠有加,以褒劝忠义。而南宋洪皓出使金朝被留绝漠十五年,但却是“厄于权臣,归国仅升一职,立朝不满三旬,讫于窜滴南荒恶地,长子停官”。因此,洪迈作为洪皓的儿子,“追诵汉史,可为痛哭者已!”以古讽今,抨击南宋当权者高宗、秦桧不能以古为鉴,向天下申明大义。

五、民本思想

民本思想是中国古代为追求理想道德社会实现的治国理论。它的基本内涵包括保民、养民、富民、教民四个层次,其核心是“重民”,把“民”视为政治的根本,要求为政必须以民为本。民本思想在中国社会由来已久,洪迈在作品《容斋随笔》中不断创造发扬。

1.正确总结历史经验,坚持民为国家政权之根本

宋代“君本”思想成为主流意识。特别是两宋之际兴起的理学,更以哲理的方法宣扬“尊君”为“天地之常经”,进而为“君本”提供了强烈的理论支持。反映在政治上,尊君而不重民,惟以强化君主专制为是,奉行养兵之策,豢养一支庞大的常备军,形成冗兵;奉行右文之策,供养一支庞大的官僚士大夫食禄阶层,形成冗官;冗兵加冗官,带来冗费,财政负担沉重,导致横征暴敛的苛政和长期积贫积弱的国势。因此,如何总结历史经验,特别是如何认识国家之本究竟是民还是君?是当时带有根本性的理论问题和实践问题。

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一《地险》中论述他的民本思想,是由“在德不在险”这句话入题的。此语是周安王十五年(公元前387年)吴起对魏武候所言。意思是,国家的强固不在于地势险要,而在于以德服人,得到民众拥护。洪迈重提此语,敢于突破陈见,提出与众不同的新见解。曹操、朱温篡逆取位,按纲常伦理无德可言。然而,曹、朱二人均在无险可持之地兴起,扫平群雄,取得成功,不仅说明国家政权的兴盛不在地势险要,而且“以在德不在险为言,则操、温之德又可见矣。”曹操、朱温之德在哪里?洪迈考察曹操生平事迹,分析认为曹操善于用人,安抚民心。所以“操无敌于建安之时,非幸也”,能够在建安称雄,靠的并不是运气,而是能在乱离之时得到百姓拥护。对于朱温,洪迈援引《旧五代史》一段有关朱温轻赋的记载,说明朱温能在唐末大乱之时“俄成霸业”,关键在于“厉以耕桑,薄其租赋”,因此士兵能够苦战,民众乐于供给军需。

洪迈通过这些历史事实,说明曹、朱二人的成功在于得民,强调这是“有国有家者之龟鉴也”,并对欧阳修《新五代史》和司马光《资治通鉴》有意省略这些史事表示不满。洪迈之所以运用曹、朱这样被理学家定为“盗贼凶悖之人”的生平功业辨析“在德不在险”之“德”,是因为这样的人比其他历史人物更有说服力,从而说明民为政权之根本。

为了进一步论证这个问题,洪迈深入研究秦、西晋、隋破亡的原因。秦、晋、隋皆两代而亡,极其相似。洪迈发现似中有所不似,“秦、隋一亡即扫地”,西晋却能东迁,“终为守司马氏之祀,百有余年。”之所以如此,“盖秦、隋毒流四海,天实诛之。晋之八王擅兵,孽后盗政,皆本于惠帝昏蒙,非得罪于民,故其亡也,与秦、隋独异”。意思是,违背纲常伦理的上层内乱也会亡国,但此亡与“得罪于民”之亡是不同的。任何国家政权,无论多么强大,只要“得罪于民”,就会“一亡即扫地”,亡得干净彻底。洪迈从亡国的不同结局,有力论证并丰富了孟子“政在得民”的思想。

2.无情揭露统治者的罪恶,深切同情劳动人民的苦难

洪迈坚持民本思想,对历史和现实中统治者虐民的种种弊政和罪恶,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对劳动人民的苦难寄予深切的同情。

洪迈对两宋最大的弊政“三冗”,尤其是“冗官”深恶痛绝,多有批判。如《容斋三笔》卷七《冗滥除官》、《容斋四笔》卷十一《张族鸟讥武后滥官》等。

不仅如此,朝廷腐败,官府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洪迈回顾“真宗嗣位之初,有司所上天下每岁赋入大数,……凡收谷二千一百七十万硕,钱四百六十五万贯,绢、纟由一百九十万匹,丝、绵六百五十八万两,茶四十九万斤,黄蜡三十万斤。”从此之后,“多寡不常,然大略具此。”而今之“缗钱之入,殆过十倍。”他感叹地说,这样下去,“民日削月,未知救弊之术,为可虑耳”。洪迈考察,百姓赋税沉重还在于官吏中间盘剥。当时农民交纳一石粮食的税,经过义仓、官仓等名目的盘剥,要交纳两石二三斗才行。再加上运费、头子钱、附加费、市例钱等,又需五斗粮食。本来只要交一石粮食,最后要交纳三石粮食。

百姓负担沉重,官府却不体民情,只知索取,不顾百姓死活。庆元四年(1198),饶州先遭受水灾,虫灾、霜灾之厄,收成无几。民诉于郡县,请求减免租税,而官吏却说:“在法无此两项。”多么荒谬!只要有了灾情,即使是出于水旱之外的,朝廷也应派贤良的地方长官实行救助,如此“则实惠及民,可以救其流亡之祸,仁政之上也”。

在揭露统治者虐民的种种弊政和罪恶的同时,洪迈对劳动人民的悲惨处境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他感叹因贫富差别而产生的奴役关系,更为这种不正常的状况“习以为常”而感到悲哀。唐人张碧《农父》诗云:“运锄耕斫侵晨起,陇畔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杜荀鹤《田翁》诗云:“白发星星筋骨衰,种田犹自伴孙儿。官苗若不平平纳,任是丰年也受饥!”此两诗以艺术的手法,描绘了农民辛勤耕作却食不果腹的悲惨遭遇,读后使人怆然。洪迈读着这两首诗,不仅感到悲伤酸楚,而且联系现实,说:“以今观之,何啻倍蓰也!”意即南宋农民的惨状比唐代更甚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