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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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洪迈的文学审美观(5)

这几例中情感的表达就不是通过言辞而是通过诗中的各种意象与作者乃至与读者的互动当中实现的。几例全部是表达忧思惦念之情,或兄弟或朋友。试分析第一例:元微之写乐天左降之后,作为朋友他是极为不平而又担忧的。但全诗没有一个忧字或是念字。他通过一系列意象创造了一个凄凉的意境——已经熄灭的残灯,风中摇曳的黑影,垂死挣扎的病人,在这个环境中,读者只能感到的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一种深埋心底的孤独和恐惧。作者把当时灰暗的心情和窘迫的境遇统统画在了这一幅蒙太奇式的舞台背景之中。友人遭到贬斥的消息传来,好像一颗巨石打破死寂的水面,垂死的作者刹那间坐起,寒风推开紧闭的门窗,裹挟着冷雨呼啸而入……还用得着说什么呢?对至交好友的刻骨担忧,对黑暗世界的深沉憎恶,一切都在不动声色的天人合一中得到完美体现。没有露骨的语言,因为语言本已在各自的心里。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学的独特审美体验,一种中国式的天人合一,意在言之外,物与我相融。

(第四节)洪迈对于文学评论的观照

洪迈本身就是文学评论大家,因此在文学评论的领域他是既有卓越的创见又有丰富的实践。值得注意的是:和那时的大多数文人一样,洪迈首先是把文学看作是载道的工具,这就使他的文学评论观与他的历史观有了某种共通之处。但洪迈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具备更丰富的学养,有着更广阔的视野,拥有更博大的胸襟。

一、洪迈的文学评论极为重视事实的考证

翻开一部容斋,举目都是洪迈对于史实、文学、典章、人物等等各个方面的考证,涉及考证的篇目占了一大半。对于事实的考证,他向来持非常严肃的态度。他的考证除涉及领域繁多外,还善于类比归纳从而辨析真伪。比如:

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鈙以开元十二年,宁王宪、王守礼以二十九年,弟岐王范以十四年,薛王业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宝时已无存者。杨太真以三载方入宫,而元稹连昌宫词云:“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李商隐诗云:“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皆失之也。

元李两人的诗句都是描写贵妃受宠的名句,李诗尤其出色。杨贵妃本是明皇子寿王的王妃,明皇好其美色便将她纳入后宫。这两句李诗优雅地传达出寿王的痛苦与无奈,含蓄地讽刺了明皇的荒淫和无耻。以薛王沉醉与寿王之醒做对比,更是突出了局内局外两重天的心境。从技巧上说此句无可挑剔。但是洪迈偏生煞风景,他用确凿的史实考据说明,薛王在开二十二年就死了,贵妃在天宝三年才入宫,所以当时薛王不是沉醉而该是永远沉睡。洪迈对文学作品特别是记史作品的真实性要求之严可见一斑。

洪迈对文学作品真实性的追求还表现在他对前辈大家的观点不是盲从,而是经过自己的亲身验证才予以接受或否定:

文选编李陵、苏武诗,凡七篇,人多疑“俯观江、汉流”之语,以为苏武在长安所作,何为乃及江、汉?东坡云“皆后人所拟也”。予观李诗云“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盈字正惠帝讳,汉法触讳者有罪,不应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言为可信也。

苏东坡断定李苏诗为伪作,洪迈没有马上附和,而是运用名讳考据的方法进一步找到其作伪的证据,才赞成坡公所言可信。虽然这一篇中的考据还存在一些疑点(注:苏武“俯观江、汉流”也可以是追忆或者想象,不一定指亲历;而李陵诗句不避讳也有可能是因为写在投降匈奴之后),但他尚真求实的精神可以确认无疑。

二、洪迈的文学评论持以公心

所爱者不私,所憎者不掩。他这种精于考辨,论以公心的特点,也使得他的考据议论得以长久流传,为人激赏,鲁迅先生就说他议论越常流。比如,洪迈平生在政治上最为不满王安石变法,常常在文中痛加斥责,甚至把王安石看成是北宋亡国的头号罪人。但是,对王安石的学术和文学水平,洪迈却绝不吝惜表扬之辞,记载王安石推敲“春风又绿江南岸”就是家喻户晓的一例。此外还有如: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荆公题西太一宫六言首篇也。今临川刻本以“杨柳”为“柳叶”,其意欲与荷花为切对,而语句遂不佳。此犹未足问,至改“三十六陂春水”为“三十六宫烟水”,则极可笑。公本意以在京华中,故想见江南景物,何预于宫禁哉?不学者妄意涂窜,殊为害也。彼盖以太一宫为禁廷离宫尔。

洪迈对无知后学肆意篡改原句的行为加以嘲笑,就是对王安石原句艺术成就的肯定。即使是在批评王安石的文字中,洪迈也不会不加臧否,一概抹杀:

王荆公议论高奇,果于自用。……又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以惠贫。……

洪迈在这篇文字中分析并抨击了王安石的一篇议论和一首诗歌,并批评他变法乱国。但是他仍然肯定了王安石的文学才能,指出他文章议论高奇,并且对王安石变法的动机也做出了如实的说明,既肯定他想要救济贫民的志向,又批评他仇视富民的偏执。不管我们是否同意洪迈的观点,但他这种立论方法还是令人信服的。

三、洪迈强烈反对那些不假思索就妄言论断的文学评论,每每在他的着作中加以纠正或者再批评

例如:

严有翼所着艺苑雌黄,该洽有识,盖近世博雅之士也。然其立说颇务讥诋东坡公,予尝因论玉川子月蚀诗,诮其轻发矣。又有八端,皆近于蚍蜉撼大木,招后人攻击。如正误篇中,摭其用五十本葱为“种薤五十本”,发丘中郎将为“校尉解摸金”,扁鹊见长桑君,使饮上池之水,为“仓公饮上池”,郑余庆胡芦为卢怀慎云,如此甚多。坡诗所谓抉云汉,分天章,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若用葱为薤,用校尉为中郎,用扁鹊为仓公,用余庆为怀慎,不失为名语,于理何害?公岂一一如学究书生,案图索骏,规行矩步者哉!四凶篇中,谓坡称太史公多见先秦古书,四族之诛,皆非殊死,为无所考据。卢橘篇中,谓坡咏枇杷云“卢橘是乡人”,为何所据而言。昌阳篇中昌蒲赞,以为信陶隐居之言,以为昌阳,不曾详读本草,妄为此说。苦荼篇中,谓“周诗记苦荼”为误用尔雅。如皋篇中,谓“不向如皋闲射雉”与左传杜注不合,其误与江总“暂往如皋路”之句同。荔枝篇中,谓四月食荔枝诗,爱其体物之工,而坡未尝到闽中,不识真荔枝,是特火山耳。此数者或是或非,固未为深失,然皆不必尔也。最后一篇遂名曰辨坡,谓雪诗云,“飞花又舞谪仙檐”,李太白本言送酒,即无雪事。“水底笙歌蛙两部”,无笙歌字。殊不知坡藉花咏雪,以鼓吹为笙歌,正是妙处。“坐看青丘吞泽芥”,“青丘已吞云梦芥”,用芥字和韵,及以泽芥对溪苹,可谓工新。乃以为出处曾不艹带芥,非草芥之芥。“知白守黑名曰谷”正是老子所言,又以为老子只云为天下谷,非名曰谷也。如此论文章,其意见亦浅矣。

苏东坡是洪迈至为景仰的第一等人,但是,在面对别人对他的错误评论时,洪迈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和学者的风范。他首先肯定了对方的优长,然后以商榷的口吻提出自己的问题。随之用丰富的证据,详明的论证阐明了对方的错误所在,最后才给出“如此论文章,其意见亦浅矣”的定性批评,有理有据有节。但是,对于一些自高自大,轻言先贤的妄人,洪迈毫不留情地予以嘲讽:

薛能者,晚唐诗人,格调不能高,而妄自尊大。其海棠诗序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不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青苔浮落处,暮柳闲开时。带醉游人插,连阴彼叟移。晨前清露湿,晏后恶风吹。香少传何许,妍多画半遗”而已。又有荔枝诗序曰:“杜工部老居西蜀,不赋是诗,岂有意而不及欤?白尚书曾有是作,兴旨卑泥,与无诗同。予遂为之题,不愧不负,将来作者,以其荔枝首唱,愚其庶几。”然其语不过曰:“颗如松子色如樱,未识蹉跎欲半生。岁杪监州曾见树,时新入座久闻名”而已。又有折杨柳十首,叙曰:“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苩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勿伐,知音者其舍诸?”然其词不过曰:“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桥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而已。别有柳枝词五首,最后一章曰:“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云:“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耳。”能之大言如此,但稍推杜陵,视刘、白以下蔑如也。今读其诗,正堪一笑。刘之词曰:“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白之词云:“红板江桥清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其风流气概,岂能所可仿佛哉!

但是,即使是嘲讽,洪迈依然保持着学者风范,没有谩无根据地批评一通了事。而是把他的轻狂和他的作品相对比,再列出他所轻视的众位名家作品,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他的空虚和不知廉耻。洪迈作评论如作诗,意境出于言表之外。

宋代文化和教育事业的高度发达带来了学术的繁荣;文人对政治的广泛参与也使得宋代的士大夫具有空前的政治责任感。两者的结合使宋代文人对于治理国家方法的探讨空前深入。几乎每一位着名的文人学者都有着自己一套完整的政治方案,洪迈当然也不例外。作为一个官员,洪迈自己的政治生涯并没有给他提供太多的实践经验。在他五十多年的仕宦旅程中,开始的十几年被投闲置散,中间由于出使金国的失败而意气消沉,之后除了几任地方官做出一些政绩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清流议论和着书立说上。但作为一个学者,特别是作为一位博学多知的史学家,洪迈在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的政治思想体系,并在对历史事件的诸多评论中表达了这个体系,还通过对历史事件的再现和揣测在幻想中实践了这个体系。洪迈的政治思想体系广泛涉及了中国古代政治生活中的帝王、将相、臣子、礼制、选举、军事(从政治战略的角度)、外交、夷事、刑法、权谋、后宫、名物、神权等等方方面面,但是有三条清晰的线索贯穿其中,分别是儒家学说、法家学说和道家学说。儒家学说是这三条线索中的主线,它把握着洪迈全部政治观点的核心内容,而法家和道家学说缠绕在这条主线上,时有交错,引导着一些旁支的走向。

现在用以研究洪迈的整个政治思想体系的主要材料就是他的《容斋随笔》。这部作品以其材料丰富,视野开阔,考据精审,理论超卓而享誉于世,四库全书评价为南宋说部之首。其中保留了大量洪迈历史研究的成果和对历史现象发表的政治评论。这部杰作的写作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容斋随笔》的写作,洪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积累了四卷1219则随笔,50余万字。这部书一面世就受到热烈的欢迎,不仅坊间流传,洛阳纸贵,就连身处深宫的孝宗皇帝也“御览”了此书并表示赞赏。

洪迈受到了鼓舞,因此又继续创作了续笔、三笔、四笔乃至五笔,这是第二个阶段。续笔以后写作速度明显加快,五笔写作过程中作者逝世,因此只有十卷且缺少序言。由于第二阶段的写作过于快速且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作品的质量以及观点的尖锐性都较随笔有所下降。但是,在这些作品中作者进一步全面和完整地向读者表达了他的政治观点,这就为今天研究洪迈的政治思想提供了可信而且更加丰富的第一手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