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周立波评说:周立波研究与文化繁荣学术研讨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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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一个样板一座丰碑——怀念作家周立波

张步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大家都叫他“立波”,当面则称“立波同志”。虽然他是湖南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跟他在一起,根本没有“官本位”这个概念。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人称呼他的官衔,叫“周主席”或者“周书记”的。但在湖南文艺界老少同仁的心目中,他的地位却是至高无上的。

从资历上讲,立波同志是红军时期入党的老革命,“左联”的老战士,做过八路军总部的翻译和三五九旅南下抗日支队司令部的秘书。而他的学问更是了得,翻译过俄国作家普希金的《多布罗夫斯基》、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捷克作家基希的长篇报告文学《秘密的中国》等外国文学名著,堪称学贯中西;他的两部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一部《暴风骤雨》荣获斯大林文学奖,另一部《山乡巨变》,还有一系列反映农村生活的中短篇小说,拥有广泛的读者。说他著作等身,一点也不夸张。他每发表一部作品,都会掀起一股阅读热潮,甚至可以影响那一时期的文学潮流。但他没有因身居高位而盛气凌人,也没有因创作成果丰硕而趾高气扬。他平易,亲切,随和,甚至还有一股浓重的书卷气。他因此受到人们一致的敬重。

我第一次见到立波同志,是1965年冬天。那时,我在农村做基层工作,受好文学,坚持业余创作。1965年4月,我在《湖南文学》发表小说《县委书记》,报刊很快就有评论鼓励。立波同志读到了这篇作品,就问编辑部主任王剑清:“这个作者是哪里的?”王剑清告诉他:“是平江县一个农村干部!”立波“噢”了一声,说:“下次他来了,要他来找我,我要见见他!”

大约是12月下旬,省里召开青年作者会,我接到了通知。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省里的文学会议,那种高兴自不待言。到达长沙的当晚,王剑清同志就把立波的话捎给了我,我更是激动不已。立波同志是我们青年作者心中的偶像,自己的作品能得到这位享誉国内外的大作家的关注,那当然是莫大的荣誉。

第二天上午,我们准时去中苏友好馆开会。在大门口,王主任正和一位面容清癯,戴金丝眼镜、五十开外的同志说话。我猜想那就是立波同志。王主任把我招呼过去,果然是他。他握住我的手说:“你的小说我看了,很有生活气息,文字也很朴实。当农村干部,写熟悉的人和事,路子对头!”当他听说我已在农村工作了十年,笑道:“在解放区,参加革命十年,就是老革命了罗!”立波同志这样风趣幽默,我和他的距离便立刻拉近了!

那天上午,主要是听立波同志讲话。那时的文学青年不像后来那么多,大约只四十多名青年作者与会,大家聚精会神,都做笔记,生怕漏掉了什么。立波同志讲读书,讲深入生活。既有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旁征博引。其中有一些话,至今都感到亲切。他说,作家要有生活基地。最好在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花一点精力,费一点光阴,做长期打算。描写熟透了的地方和人物,往往笔尖一接触稿纸,形象和场面自然从脑子里泛溢出来,那样写出的东西,才会真正有生命,才能深深打动人……其实,他自己正是这么做的。1954年11月,他从北京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在益阳县邓石桥乡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过了一年,他干脆把家也从北京搬来了,妻子林蓝和四岁的女儿都来了,一家子住在清溪村他的那幢祖传百年老屋里,一直到1958年,他都没有离开。他先后担任了乡里的互助合作委员会副主任、乡党委副书记。白天跟群众一起劳动,晚上跟他们一起开会。了解群众的心思,关心他们的痛痒,为他们分忧解难。这样,他结识了数以千百计的干部群众,并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因此获得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个重大的不幸,他们的女儿百穗,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因病在乡间夭折。舔犊之情,人皆有之。周立波将失犊的伤痛,深深埋藏在心中,坚持深入生活的第一线。由于他的执著与坚持,使他的创作形成了又一次“井喷”式的高潮,不仅产生了《山乡巨变》这种里程碑式的作品,还有一大批烩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相继问世。创造了一系列具有湖乡特色的、栩栩如生的农民群众和农村干部形象,极大的丰富了我们的文学人物画廊!

立波同志的言传身教,激励着鼓舞着大家。在那次会议上,青年作者们纷纷表示,要深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长期扎根,力争写出好作品来。

然而,好景不常。大约只过了半年,“文革”就开始了,党和国家都陷入了一场灾难。文艺界是个重灾区。我已经从报纸上知道,立波同志受了冲击。1967年春天,我因事到长沙,顺便去省文联的办公地中苏友好馆,想去看看立波同志,也去看看一些朋友。在那个院子里,却见立波同志正和另外几个人在搞劳动,他手里拿的是一个长柄扫帚,在清扫垃圾。我上前招呼,他冲我点了点头,指指胸前的白色符号,示意旁边有人监视。在那人妖颠倒的日子里,政治上打入另册的人,都得佩戴这种羞辱的标志。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这很荒唐,也很尴尬。我怏怏地离开。出门的时候,我想起立波同志在自己的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不要连累别人,更加显出他人格的高尚。

也是这次到长沙,我得到了两本书。一本是《周立波毒草集》。那是造反派为了诬陷立波同志,恶意编印的。那天我去一位朋友家,他正好弄来了一本。这些年来,凡立波同志的作品,我都找来读。我缠着他要,他便让给了我。另一部《文学界》,是一种杂志,是在坡子街一个旧书摊上发现的。1936年上海天马书店出版,1—4期,共四本。后来我读《鲁迅全集》,方知《文学界》杂志只出版了四期就停刊了。这就是说,这四本是杂志的整套。因为杂志连载了立波同志的翻译作品《秘密的中国》,我便想买了回去。但要价贵了一些,那时我工资不高,犹豫了好久,最后咬咬牙,买了!我把这两部书带回家,后来我调去湘赣边界的大山深处做公社干部,我也把书带去。立波同志的作品,过去囫囵吞枣地读过一些,山区偏僻闭塞,又无书可读,正好可以细细地研读了。于是,在山区的土屋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在煤油灯下为立波所描绘的生活故事所陶醉。所谓《周立波毒草集》,其实都是一些精品。其中的《山那面人家》和《扫盲志异》,尤其使我着迷。《山那面人家》诗的意境,鲜活的现场感;《扫盲志异》出其不意的情节安排,使人百读不厌。而在《文学界》杂志连载的《秘密的中国》,使我了解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抗日的描述。须知,那是一个文化荒芜的年代,而我又是在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能有这些书籍在我的身边,实在是一种幸运。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品咂,在把玩,在感受一种文化的存在。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几本书至今仍然在我的手上,这是立波同志留我的丰厚馈赠!

2006年9月,我有机会去立波同志的故乡益阳邓石桥乡参访。清溪村背倚青山,风景秀丽。我们在田畴阡陌上流连,在茶树林里寻觅,遥想当年的生活场景。这时,我突然发现,立波同志作为一位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的党员老作家,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与党的中心工作有关。比如,《暴风骤雨》写土地改革,《山乡巨变》写农业合作化,《扫盲志异》宣传扫盲,《山那面人家》写青年突击队……然而,他的笔触更关注的是在乡土环境下的人生现状,更执着于对乡村生活的细致入微的描述,作者对迷离月光下的乡村夜色和茶子花清淡的芳香更是绘声绘色。他借助当时中心工作的画框,演绎着乡土人生故事。如此,他的作品便于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乡村叙事风格。有学者指出:当那个特定的时代烟云消散之后,周立波作品对日常生活的细致描述与对生计问题的执著关注,便成了人们阅读他的作品的主要动力。人们常常抱怨当年某些作品没有生命力,是因为配合中心图解政策所致。立波同志却没有这种尴尬,他的作品至今都闪烁着独特的思想和艺术光芒,有的成为永驻艺术魅力的经典之作。这时我想立波同志四十多年前对我们说过的话:要花一点精力,费一点光阴,深入生活。那样写出来的东西,才会真正有生命!

立波同志以自己的行动实践了他的文学宣言。对于后来者,他是一个样板,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