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公寓中·梓里集·采蕨(沈从文小说全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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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梓里集(5)

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伴郑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自副官长至部中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似乎扯到译员问此未译出之电稿内容后,即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写成一多半的公函也撕碎了。然当时不止我一人,有许多人都说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所得的消息更确切,堂兄是同姓唐的即刻断了气了。重伤的一个,头几乎削去的,是痞子副官。从重伤的断续语句中,才知道凶手是同伴郑士英兄弟。……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学及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就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还被做客人招待过的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恐转身他们告人才斩草除根的把从前认为朋友的也一并砍掉——谁知结果仇人却救活再生,做陪衬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于第二天就悬了出去,纵算是凶手能即时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则很显明的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学给他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所托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睡到地下又有了许多年了,我呢,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所亲。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危险而我居然还存在,且这里那里又一直漂的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了许多年。

有那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倘若是少小同堂兄到过那家汤团铺子还在开门,我到那里去,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元宵前一日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20日《晨报副刊》第1366号。署名凤哥。

往昔之梦

“小心点吧,二弟!”大哥手里,这时正捏了一握包谷子。

“不怕,”我回头去招手,“拢来把包谷子洒下吧,妈是在……”

的确是用不着担心的,外祖母还没有起床,婶是到屋后要春秀丫头砍柴去了,帮工张嫂纵见到也不能奈何我们。

但大哥还是很小心的,趑趄不前。

“快点吧,你把包谷子洒下,推开二门,事就完了。”

“那你轻轻的捉,莫让它叫喊。”

最可恶的是我伸手到笼边时,那扁毛畜生竟极其懂事的样子,咯咯咯叫起来了。这是表示它认识人,能够同别一只雄鸡去斗的意思。但你能打架,还待叫着,我们才了解你么?讨厌呵!

“混账东西,谁要你大惊小怪!”气极了,轻轻的骂它。

但是它还是咯咯咯咯。虽然这声音并不大,异乎为人迫害求助或是战败以后宣布投降时那种可怜喊声,但这逞雄的咯打咯,就够坏事了。

……妈若听到,则今早计划是又失败了吧。

妈是否听到,那是不可知了。但外祖母此时就在床上喊春秀:还不放鸡么,春秀!

对到我做着恶脸又不敢高声促我动手的大哥,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已急坏了,轻轻的顿着脚。

“快点吧,伯伯!”他喊我做伯伯了。

要它莫是那样咯咯咯咯,会永不可能吧。再过一会,妈的身会从仓后那个小衕子里出现,是我们早料到的事。再迟一时,则又只好待明天了。到明天是我们所不能待,所以只好冒险了。低了头去啄那地下残粒的目的物,为我用一种极其经济的手法抱住拖出笼外后,站立在二门边的大哥,就把门推开,像偷了物的小窃样,一溜烟跑到了大街上。

在我手上的鸡,似乎小小的受了点惊,口中咯咯不停,且时时在挣扎。

“朋友,你老实一点吧,”据说是用舌子去舐它的眼睛,就可以使它和平,于是我就仿行了。

到中营衙门去。

到中营衙门去,那是用不上迟疑的。那里就正有许多大点的小孩,把家中养的鸡抱了来,每两只相好后,成对的放在用竹篾织成的低低圈子里去打架!那里的鸡,是像我们样偷偷悄悄的从家中捉出来的,也会很多吧。聪明的大哥,早想到这事了,“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的鸡好玩,”于是我们约着,瞒了母亲,设法把家中那只大公鸡偷出来同人去打。但机会总是那样吝啬,因了母亲的起早习惯,直到此时,才能找出此不可得之机会来行事。我捉出来你就放回去吧……我们是那样定下约来才敢去笼里捉拿那鸡,算是徼幸,虽然是叫着喊着,如今是总算到了门外街上了。

使我高兴到心跳的是那挣着极不服帖的手中的鸡,到了街上,还是那么咯咯咯咯,不啻自己在那里为自己雄武的证明。这是一只外观极其俊伟,值得受人称赞的花公鸡。全身花得同杜鹃样,每匹毛上有黑白斑纹。大的白的脚上,生了短锐的小牛角样的悬蹄。方方的头顶上,戴了颇高的红冠。短短的颈子,配上一个长长的尾巴。大哥说这正同小说上说到的化为伟丈夫去迷妇人的妖鸡一样,大哥的话,却不为我注意。我喜欢听别人说,“这真是一只漂亮的大鸡呢。”

“呵,好鸡公,谁能同这样鸡来斗?”

“怕是桃源种吧。做种子好极了。”

“打一两场就会封圈了,可以好好的喂养下来!”

在路上,到菜场去买早饭菜的相识的人,见到我手上的鸡,总是称赞的说着各样的话语,大哥总很谦虚的如那样回答着。

“不,大叔,四哥,这是在家里养着,还未下过圈的一只新鸡呢。”

其实,我把鸡身放在怀里,大哥跟在后面,接受着同样的夸赞的大哥同我,是早因了鸡而生出骄傲,把脚步也变快了。

衙门外一个大坪,围了各样的人。墙脚下,摆列各种高低的竹笼,笼内的待斗的鸡,正同罗马古昔决斗场前的勇士一样,为人料理着嘴爪,鸡自己呢,也都蓄了前进的掊击别一同类的力,“倚盾待发”,英雄极了。

围着圈子的人喊着各样口号,为那溜头跑去的聪明的鸡的准胜利助威。追赶的鸡,不久就停了步,反而把头颈上短毛矗起,变成雌鸡样的叫声了,于是大家就笑着嚷着,把两鸡捉出,败了的勇士成了主人晚饭桌上菜蔬的一种,胜利的则勉强昂着那破碎的头受主人的抚摩,冠上忙敷上黄土炭末,用一枝长的翎毛把喉中的污血绞去后,始得休息于原来的笼中。

接着是第二批勇士入场。

第三或第四依次入场。

当两鸡进圈以后,相啄扑以前,全场空气是严肃到各人可以听到身旁另一人很低的鼻息的,但刚一接触,就全松懈下来了。于是可以听到主人对自己勇士保证起见,加以愿同谁于胜负上赌点小东西的申明。

“短尾子花鸡有三百钱,谁要!”

不理,罢了。

在认清必胜之权,属了自己勇士以后,亦有那类大胆贪货之人,用七折五折或至三四折售出与对方相赌者。此亦不尽可恃。虽如何呐喊去增加自己勇士的气力,胜负仍然操之于鸡的本身。有眼球骤为他鸡啄瞎,转胜为败的,那是运气太糟了。但执了这样运气的人就很多。因此果价值下跌方面,对自己的鸡有了信心,亦不妨接纳。

“我认短尾巴两百!”在旁人,亦可任意申明,为主人增壮气势。

不理,罢了。

接应则口头上议定,下场给钱。各人凭了信用,初不用何种纸上契约,也从不闻失败归了自己后加以否认的。且不仅是斗鸡。在镇箪地方,有许多关于银物上的契约,便都是由口头上定妥。多数莫非同街相识,且在旁还有不少可以为证的同伙,是虽有图赖的心,或亦不能怎样开口吧。

圈子的主人属于衙门外一个守门的头儿。他从胜利方面得到二十分之一的报酬,每日的收入,供他的四两牛肉同半斤高粱酒似乎是很够了。人人都喊他为何伯,那是因了他嘴上胡须。遇到排难解纷,也有用到何伯的时候吧……这类话,每用到去攻击一个吝啬了应出圈费的人,结果总是使何伯得到更多的酒肉。何伯每早上的生活就是代人记下赌注,收放圈子,对胜利的鸡的主人加以简短的颂谀,在我看来,是有意思极了。

最先一个在场子中见到我们的勇士的是何伯。

“呵,二少爷,大少爷,把家里的鸡也……”

为维持面子起见,何伯不说我们是偷偷捉来的,大哥却很认真的说是自己新从乡下买来的。

“雄极了!”他,何伯,夸奖着从我手上把鸡接过去,鸡在他手上,却异常的老实了。大哥同我都佩服这人有功夫。

“是打过的吧?”

“不,不,”大哥怕别人把轻蔑抛在鸡身上,间接使自己也气馁下来,于是总说不曾打过,“是新鸡呢,何伯。前几天赶场买来的。可以吧,家中鸡都败在它手上呢。”

“好好,让下一场我为二少爷来找一个对手,”他为把鸡放在一个很大的笼里去了。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不但是很可以放心,我们知道信托他总是比自己还更可靠,所以大哥同我,就不再去理会那鸡,挤进颇多的人圈子中,看觑别一对正啄着的鸡去了。

“呵呵,一百赔一百吧!”一个冒险的把三倍的钱去诱别人。

“好,好,你认青毛,我认三棱冠吧;你二百我一百!”这声音还只从人丛中接应过来的,人的面目并没有见到,但那人就昧然答应了。不久又喊出,“还有二百谁个赔一百!”

“赌五十吧?”

“赔六十吧?”

“赔七十吧?”

“我赔一百!”依次加上去,显然是那将退下的三棱冠鸡有了转机了。

但是,先喊那一位,却不再说。是这样,契约算并没有成立。那位冒险的,为一个很凶的颠扑,把气全馁下来了。

两只鸡,还是靠到圈子边,相互用那将竭之力纠缠着,翅子是无力下垂,头是破碎不完,颈边的毛,也拔去许多了,但是仍然还在那里喘吁吁的把那带血的嘴去钉啄。

猛然的,会有只鸡跌倒到地上,胸脯向天如死的昏去吧,(那是常有的事。)若是这样一来,则人人期待着的解决,将永不能解决了。凡是一只鸡到死还不曾做雌声逃跑,因为强项即到圈子内死去的,并不算输。没有全死,但,较强的不再上前去扑啄,因而延搁下来的,也只能算和罢了。

三棱冠鸡眼看着是要倒下去了。

众人的希望分成两系。只有我同大哥是全不关心。我们所希望的是这一圈早得到结束,则第二次就轮到我们的勇士了。至于何伯,则似乎那鸡就此倒下去,实是极其应当。因为两方面虽得不到解决,但按照习惯,两方面都得于喊下的钱数中纳出圈费,此一来,不消说是自己把便宜独占了。

……到后这只鸡是照何伯的希望,终于倒下去了,不能说不是何伯本早上一个颇好的运气。

我们的鸡呢?也如了我们的希望,第二次居然就点名入了场,同一只矮脚白鸡,在场子里同样的扑啄,把血飞溅到那竹圈上去,那白鸡颈上毛是尽脱。附于我们花鸡身上喊出的钱,由一百钱到许多吊了,两只鸡颈子还是纠缠着,互相抵抗着,全不让步。

那白鸡,虽然异常的伶精,跳来跳去,且用了无数回头嘴攻袭我们笨重的武士,但终于受不住那过重的啄,活泼不过来,骤然飞上圈子了。

“赶下去吧!赶下去吧!”

“败了!白的败了!”

“花鸡有一吊,只要赔两百!”

“花鸡五吊,谁个用五百来吃!”

“败了,败了快赶下去吧!”

一阵胡嚷,白鸡从圈子上赶下后又在回嘴了,于是反面气势又壮起来。

“我有五百,吃谁的五吊!”

“白鸡方面三百,谁赔两吊!”

“白鸡五百,吃那一个的一吊!”

由一折跃到对折,白鸡的转机是它极其和平的溜头。不知大哥此时想到何种事,我是为那溜头的狡猾东西气急了。朋友,莫追赶它吧,一追下来,你就准败了……像如我意思的样子花鸡竟立在场中不再去追它的敌方,等那白鸡心急扑转身来引诱时,又才猛的一嘴钉过去。像这样延持下来,又把场中空气一变。不久,对方又降到两折的价值了。

“折吧,不论多少!”在我身旁的“同志”大声喊着。

“今天不带钱来,送礼到明天吧。”谁在那另一端应着,把大众都逗笑了。

那只白鸡,脚步忽然放快,全身毛缩得很紧,喊着可怜的声音,败下去。觑着我的大哥神气是满足又是惊惶:满足的是看到那在自己武士啄下败后的白鸡那副可怜情形,惊惶的大约是想到胜利以后退回家去的那一关了。

胜利虽归了我们,但自己的鸡头上已啄得看不完。高的大冠尖已啄去四五个了,脚为白鸡悬蹄所划伤还流着血。高高兴兴抱出来的我,因了别人的赞美,反而更其难受!

“二少爷,好好养着吧,莫让它吃水,一两天头上就结痂了,下月又抱出来打吧。”何伯一面把一枝鸭翎塞进鸡口里去,一面指示我对于鸡的处置。

“到下月,这只鸡也许我所有的只是一个膊腿同一双翅膀吧,”也不好怎样的对何伯言,或者妈见到这鸡惨样子,还不必等到月底请客才杀掉也未可知,想着真要掉下眼泪了。

“大哥你抱回去吧。”

“二弟你……”

经了大哥带哄带逼的许多话,还是我在前他在后把鸡在我手上抱着转回家去。那个白鸡的主人翁,就正在我们前面一点,把那不中用的武士,握着两脚倒携着。“那位武士,一到家就会把头砍去,那是无疑的了!”大哥知道这个。我也知道。当我回头去同大哥说时,大哥就点头微笑。

我是任大哥怎样软硬的哄逼我也不愿再把鸡抱进大门放进那木笼了。大哥呢,聪明的指使我,自己却不曾想到有抱回家中去的义务。

“那怎么办?”他还问我。

“你不抱回去我们就不要它了吧。”第一个主意并不很坏。照这样做去,家中也只能疑心是鸡自己跑出门去失落了。但我却不敢。

在门外停了许久。

得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大哥轻轻的把那扇极会发响的二门小心推开,放那鸡进门去,让它独自个垂头丧气一摇一摆的走向院子中去了。我们回头,又去到中营衙门去看了一回。到返家时,妈正拿了把开水壶淋着那脚盆里老老实实卧着的杀了的鸡身,心中的难受,是比为挨骂还过甚的。

“娘,它打赢了咧,”搭讪着走拢去的大哥,极不好意思的说着。大哥立时也就知道这话是多余。

妈没有做声。但妈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怎样发嗔。于是不久我们就到盆边去把那两个灰色尖距敲下,套到小手指上向隔壁瑞龙家夸耀去了。

六月于北京白屋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26日《现代评论》第4卷第81期,署名木铃。

本文开始署有“一”字,但未见“二”及其以后文字发表。

黎明

江面上篷顶上听不到雨点打击声,以为是天晴了。

一夜的雨,虽不大,却是继续的不息,河中水涨到了什么样子?是我们担心的事。船会冲去吧,那是不可知的。似乎以前也有过那类事。系船绳索,稍不牢靠,船就随了水流下去,且平安的睡在船上的人竟会安然的,到平日起床时习惯才醒,一睁眼就见到了所欲到的地,那太美了,近于神话样故事了。若是能冲,且能那么略无危险的流过许多大滩同转湾的急流,就在我们梦中冲去也很好吧。我们正是下驶呢。只要平安,莫碰到大浪,莫同突到河中的石角相撞,莫随漩溜滑进山洞去,明早上我们一睁眼来就望到辰州木关上那个大庙,至少我是很愿意这船于夜间会挣脱了绳索向下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