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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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端阳时节(5)

小红没有那么大的梦想,觉得一月能赚七百就是个天大的数字。小红说:“那你就看在老同学的面上给我介绍介绍,我要看看你这牛皮是不是吹的,行不行?”

“你真的想去?”

“真的。”

“你舍得离开你的家?”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家里有什么好。”

“你不怕那边的乱?”

“有你在一起,谁还敢欺侮不成。”小红的脸倏地红了。

“那好,”长脚说,“我是回来过节的,也顺便办点事,明天就走,带你一起走。”

“明天?”小红觉得太突然了。

“怎么,心里在打退堂鼓?”

“好,就明天!”

小红认真地点了头。小红本想问还有一个人一起去行不行,想想又没问。她想,如果彩云同她一起去,长脚也许就不会喜欢她而会喜欢彩云了。小红又悄悄地盯了眼长脚。他的脸已有些红,桌上竖着两瓶空了的啤酒瓶。他一点不像个比她大几岁的人,彩云那些骑摩托的朋友也没他懂的事多。长脚说,小红,我没喝醉,我说的可不是醉话。小红说,我当然相信是真的。长脚伸出手,要小红坐近来些,小红见他的手若无其事地要搭在自己的肩上,忙将身子向远处侧了侧。长脚笑了,长脚说:“小红,你怎么像个旧社会的人,一点不开放。”

小红的脸又红了:“我一直待在村里,就这个样。”

小红突然严肃地叫了句同学的学名,问道:“你有对象了吧?”

长脚道:“没有,没有那东西。”

小红抿紧着嘴笑了。小红问长脚,你还吹口哨么。长脚说,吹呀,干吗不吹。长脚说着便吹,吹得比以前更圆润更动听。小红听不懂吹的什么歌子,只觉得口哨声像一阵阵河里上来的风,轻轻地嫩嫩地痒痒地从身上心上拂过。河里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店门口往河边去的人也在陆续增多。小红说,下午是决赛。长脚说,决赛也没只狗好看。桌上的菜吃掉了三分之二,两人都不想再吃了。长脚拍了拍巴掌,服务小姐走了过来,小红估计要四十元钱,却要七十多元。长脚的钱挺随便地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口袋的上方显露着钱那与众不同的颜色。长脚挺随便地拿出张一百元的钱,要服务小姐找。服务小姐拿回找的钱,说,还差两角零钱,要不要给盒火柴?长脚挥了一挥手说,火什么柴哟,算了算了。

两人走出餐店后,小红说:“吃掉了你那么多钱,真不好意思。”

长脚说:“你说什么哟,几个小钱还挂在心上。”

小红问:“你现在去哪里?”

长脚说:“哦,我还要去找个朋友,我们先分手。”

小红急了:“明天我在哪里等你呢?”

长脚说:“是啊是啊,在哪里哩?就在这河边,上午十点,怎么样?”

小红道:“说定了的啊。”

长脚道:“当然定了的,这还能当儿戏?”

小红又说:“到了那边你不能不管我的啊。”

长脚说:“怎么不管,我还要把你搂在怀里抱在手里咧。”

小红笑了:“你真会胡说。”

长脚走离了小红五六米,小红又叫了句长脚的学名,长脚以为还有什么事,回头却没有,只见小红笑着的脸花似的嫣然灿然。长脚也笑了,将左手掌提在脸前,重重地捻了个响指,算是再见。小红看见长脚在人丛中走没了,自己才一步步地又走向了河边。河上的浮桥又拆断了,主席台上又坐着人。主席台上的人没有上午的多。站在河两岸的观众也没有上午的多。小红知道,许多人看龙船不是为了看谁第一名谁第二名,主要看的是热闹,主要看的是节日的气氛,所以他们上午看了下午就不想再看了,尤其那些远道来的人,多已回去了。这时的太阳更大了,阳光黄黄亮亮挺有重量地铺洒在河里的水上和两边的河岸上。两条赛着的龙船在河里鸭子般扑扑沓沓地争着先,在热烈的阳光中显出几分疲惫。小红想,如果这竞赛是以时间计算成绩的话,下午的船肯定是要输给上午的船的。两岸喝彩的人也没上午起劲。主席台上的话筒里不但播说着赛事,还不时播说着寻人启事或者领人启事,每年的端午观船都有小孩走失,今年也不例外。但这些和小红的心情没有关系。小红的心情仍被见了长脚同学以后的情绪控制着。小红无心看船,无心看一切,可所闻见的一切都鼓锣声般迷人地缠绕着她。

小红在河岸上走着望着,希望看见彩云又不希望看见彩云。她走到石桥的桥头时没再停留,一径地向能载她回村的停车点走。停车点上站着拥着许多准备回返的人。尘灰和阳光包裹着他们。他们很少说话。他们的脸上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有的只是满足后的疲乏。仍然精神的是那些大小客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粗大着嗓门一句句不厌其烦地吆喝着。小红本想坐中巴车,见车上的人挤得比地里的庄稼还密集,一个个汗流满面,龇牙咧嘴地呼吸,便上了一辆随便搭了块篷布的三轮车。三轮车咕咕噜噜地摇摆着前进,小红站在车上紧抓着一根权作栏杆的粗糙钢筋,生怕颠簸的车把她甩到马路上去。三轮车虽然不怎么像车,但比自行车的速度快得多。小红看着公路上不断落后的自行车,当着一股股田野上进来的风,不一会儿就到了该下车的地方。

小红走到自己的村前,看见水渠里的水清亮亮的流得可爱,忍不住蹲在渠边,洗了下手,洗了把脸,又将穿着凉鞋的脚咕嗵咕嗵地在水里打湿了。小红刚要起身,蓦然发现水渠旁离她才十几米的苦楝树上伏着只老鹰,铁硬的嘴长长的勾勾的,除颈脖处有一圈白外全身乌黑。苦楝树的叶子又细小又稀薄,尽管它躲在叶丛中,并不能遮掩它巨大的身子。它在这里干什么呢?小红颇为奇怪。老鹰通常是不会离人这么近的,也不爱在小树上落脚。这几年的老鹰也少到没有了,都被人用各种方法除掉了,听说一只鹰在城里卖到了三四只鸡的价钱,村里人只能偶尔在高高的枫树或樟树顶上看到它的形象。这只老鹰的爪子牢牢地抓在树枝上,黄绿色的眼一直盯着小红,小红想,一定盯了她好久了。小红也盯着老鹰。老鹰不怕小红。老鹰的目光有一些阴冷,有一些热辣,有一些犀利,小红的心不由一颤。小红倏地跳了起来,同时挥动着手,老鹰才怕了,张开它宽大的翅膀飞了起来。老鹰在高远的天上飞成了麻雀那么小,它起飞时撼动的苦楝树枝还在小红的眼里一下下地动。小红记得很小的时候听一个村里老人说过,人间本没有麦种的,是一只人样大的老鹰从太阳栖息的山里衔了一穗出来,这才开始有了。那太阳栖息的地方只有一筒烟的时间,温度是低的,这只鹰的翅膀差点给追过来的日光给融化了。小红想,鹰肯定不是一般的鸟,鹰肯定知道今日是人间的端午节,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小红没有多想。

小红走到自家的屋前,她的娘和村里的一个老女客正在墙阴下聊着什么,见她回来了,娘说道:“就归了,今年的龙船好看么?”

小红说:“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娘问道:“什么都没买?”

小红道:“什么都没买。”

小红的娘见女儿进屋的样子有些神秘懒散,好像挺高兴,又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不由得对身边的老女客道:“女大不由娘啊,说的话老不听。”

老女客没直接回话,老女客道:“唉,还是年轻好啊,人老了,龙船也看不成了。”

老女客的话和弥漫在村里的菖蒲艾蒿以及粽子发糕等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使闻着的人觉得端午节虽然只有一天,其实是可以在人的心里保存好长一段日子的。

第二天的早上,小红的娘见太阳都升起来了,女儿还没起来放牛,就站在女儿睡觉的房门口叫:小红,小红,节过完了啊,还不快去放牛。小红娘没听到回应,砰地推开房门,房里没有了女儿,只有些衣物零乱地散在床上。小红娘想到昨夜里就听到小红的房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又一阵,情知不妙。她的眼四处搜寻,即刻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女儿留下的信纸,上面写着女儿的话。小红娘也念过半年还是一年小学,但只认识自己的名字。她拿着女儿留下的话走到彩云的家,彩云的娘说彩云还在困懒觉,昨天在城里过节过到十几点钟才回来。躺在床上的彩云听说小红不见了,霍地从床上滚起,一字一句地读着小红写在纸上的字。小红的大概意思是:娘,我跟一个很好的老同学赚钱去了,怕你不同意,没有和你商量,不要记挂。

小红娘的眼里流出了泪:“真是不听话呀,都要出嫁的人!”

彩云嗤地笑了:“怕什么哟,这是好事啊。”

彩云的娘也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家小红稳重得很,放一十二个心。”

小红娘问彩云,昨天和小红在城里到底是怎样看的船。彩云简略地说了说。彩云想,小红定然不是冲着那张招工启事去的。她也不知道小红的老同学究竟是谁。小红的娘唉声叹气地拿着信纸离开彩云家,边走边一句句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向亲家那边交代哟。

小红的娘靠在自家屋前已憔悴的艾蒿菖蒲旁,看着田野的远处,进一步可怕地往深里想: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也许就这样永远回不来了。邻村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子走了两年,家里仍不知她的音信。小红娘的嘴里默默地祈祷,老天爷保佑,老天爷千万千万要保佑。她的眼里禁不住又流出了泪,滴在她前天穿着昨天换下了今天又穿上了的一件补了几处的破旧衬衫上。

(原载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