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30年文学典藏小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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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端阳时节(2)

于是,彩云和小红都坐在了摩托上,小红抱住彩云,彩云抱住那小伙子,在嘟嘟的响声中向县城里去。小红起初不愿坐,不敢坐,尤其怕别人笑。土坡上候车的人中有许多就是他们村里的,都眼鼓鼓地盯着她和彩云,不相识的人也都呵呵地起哄。当三个人坐成一排,小红清楚地听到几个细伢子哼道,老公带老婆,一个带两个。摩托风般前进的时候,小红的精力高度集中了起来。小红坐过好多回汽车,还是第一次坐摩托车,看见路边的人和树飞速地闪过,心里不由得害怕,生怕会从车上掉下去。她好像明白了从前彩云紧紧抱住开摩托小伙腰部的理由了。彩云要小红莫怕莫怕,还说一点危险都不会有。开摩托的人一定是为了威风为了神气,速度开得比中巴还快,一路上超过了许多的大车小车。小红几次想看清走在路旁的人的面孔,都没能看清。公路两旁的田野像两块无限宽长的绿色绸缎,在她的左眼和右眼边风似的晃动。接近县城的公路上人越来越密,摩托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夹在人丛中的汽车响着喇叭,走得比人还慢。人群密到自行车也不那么好自行的县城街口时,彩云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要他停下来停下来。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并不熄火,看着下了车的彩云说:“就走么,谢都不谢一声么?”

彩云拍了拍屁股,说:“老子的屁股都坐麻了,还想谢,没门!”

那小伙子又扫了眼小红,小红忙红着脸说:“多谢了,真的要多谢!”

小红说着从花布袋中取出一个鸡蛋,要送与小伙子,小伙子摇了摇手,摩托在人群中一扭一扭地向前。小红问彩云,你是不是和他约好了?彩云说,他没那个福气,我约他?哼!小红看着彩云的神态,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她想,彩云只比她大两岁,一举一动都像城里姑娘似的落落大方。小红理了理乱在眼角的刘海,高兴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小红以前也和彩云来过县城,当然还和别人来过。每次的到来小红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欣喜的情绪,这情绪水似的使她觉得清凉温馨。今天的县城与以往相比,更多了许多迷人的东西,更加热闹。小红想,所谓的热闹就是人多东西多。想到人多看到人多,小红忽然按了按裤袋处。彩云看见小红的动作笑了,知道她是在按口袋里的钱。彩云笑着说:“几百块?还在啵?”

小红不好意思了,忙说:“你听你听,已经在划船了,有打鼓的声。”

彩云静了静,也听到了,咚咚咚咚的声音游丝般从熙攘的人丛中传到了她俩的旁边。

“是么?彩云,是么?”

小红急着问,想立即赶到河边去。河从县城的中心自西向东地横穿而过,离她们站着的位置约有一华里。小红细看街上的人流,虽然杂乱,但主流都是向河的北面去。小红扯了把彩云的衣服,要她快走快走,龙船已经在划了。

“又不是没看过的东西,看你急得三岁两岁的细伢子似的。”

彩云的嘴里这样说,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彩云和小红和许多向河边涌去的人们一样,虽听过这样的鼓声,但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在耳里心里藏了这么久的鼓声又在身边出现了,听到的人不激动是没有道理的。许多十几岁的伢子走了十里八里甚至二三十里的路,已经够疲累的了,但在鼓声的召唤下居然跑了起来。满街的人主要是乡下人,也有不多的城里人夹在其中。小红想,平时总以为县城是城里人的,现在却完完全全地成了乡下人的了。乡下的人们再怎样打扮,也难以抹掉泥土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尤其那些有些年纪的乡下人。他们憨厚地大大咧咧地踩在城里人的街道上,使得大街上的灰尘热腾腾的足有半人高。

小红彩云走到能看到龙船的河岸,看见河两岸的人已多得说不清有多少。往日的岸坡上能见到绿油油的青草,现在不见青草只见人。人们的衣服以白色为主,杂以五颜六色。人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撑着花伞。昨天还阴着的天,今天却光明正大地晴着。许多没戴草帽没带伞又怕太阳的人便站在五六米宽的河堤上,因为堤边上长着一排大人也合抱不过的树。小红不晓得这树的名字,问彩云,彩云也不知道。彩云说,管它呢,又不是人,有名字没名字都一样。彩云买了两根冰棒,塞了一根给小红。树荫下不但有卖冰棒的城里老太婆,还有卖黄瓜桃子的乡下老头,还有卖苹果橘子饮料白开水的人。本地的橘子本是下半年才熟的,小红搞不清这橘子的来历。卖的人以生意为主,但也瞅空看河里一年一度才有的船。河里的水位比冬日秋日里的水位高,但依旧流得平缓。平缓的河水在快速行走的龙船的作用下,生出一波波并不巨大的浪,这浪在阳光中闪烁出耀人眼目的白光。按锦河一带的传统规矩,每次竞赛的船都是两只。这船窄窄的,两头有些翘,船的两边各坐着十三名划船手,船尾站着一名舵手,船中还有一名鼓手和一名锣手。鼓锣的节奏也是划船手们桨板的节奏,舵手的双脚也和着这节奏一下下地跺着。划手们为了增加节奏的准确性,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也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嘴里都崭齐激越地伴着节奏啊啊地喊着。不仅两条赛船上的人喊,河两岸的人也加油加油地呼喊。尤其当两条船总不相上下的时候,河岸的观者喊得更加卖劲,细伢子们的双脚一次次地跳起落下落下跳起。两岸人的喊都是有针对性的,没有谁规定,他们都自觉地为离自己这边近的船加油。小红听自己的娘说过,曾经有个抱着幼伢子的女客站在河边看船,忍不住也拍起了巴掌喊加油,居然忘了怀中的孩子,让孩子掉到河里去了。

小红彩云站在高高的堤坝上,与河隔着近二十米的堤坡,当船走到离她俩最近时,才能看清些划手们的动作,但仍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和表情。每只船上的划手都穿着或红或白或绿或黄的一色背心短裤,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比赛的区间在上游的浮桥与下游的石桥之间,往返一回的赛程约一公里。小红看见走远的龙船像极了一只不断扇动着翅膀的大鸭子。小红把这看法说给了彩云听,彩云说,何止是鸭子,像的东西还多呢。小红问,还像什么呢?彩云用巴掌拍拍自己的脑壳,说不出像什么。一个站在她俩旁边的乡下老人说,像什么,像蜈蚣,像长了腿的蛇,像东海里的龙。两人笑了,老人也望着她俩笑。小红想,这个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像老树的皮了,肯定有七十多岁了,听他的口音是五十里外的山那边的人,还细伢子似的赶来凑热闹,小时候一定是个顽皮的伢子。

老人笑着说:“你们看的是热闹,有些门道你们是看不出来的。”

“什么门道?”小红问。

老人说:“我问你们,划得快的龙船关键在哪里?”

聚在老人和小红彩云身边的几个人说是鼓点打得好,是划手的动作整齐,是划手有力气。老人都摇头。老人的衣服黑旧,还有几块补丁,但老人的健朗喜气使人并不觉得他有一丝的寒碜。老人盯着小红问:“你呢,你猜猜看?”

小红看见旁边的人都看着自己,脸有些红了。小红更不知道,胡乱地猜道:“莫非是掌舵的人?”

老人忙说:“对了,对了,全靠掌舵的人。”

老人接下去说,别看掌舵的人年纪大,手扶着舵把好像没用什么劲,其实他用的是巧劲,是心劲。那舵的一摇一动,都决定着船的方向,方向偏了,划手的劲再大鼓手的鼓再响也白搭。老人又说,尤其船在石桥下拐弯的时候,更见出舵手的功夫。老人说到这里,听见的好几个人都恍然大悟地道是啊是啊,有理有理。他们常见两条龙船几乎平行着进入桥孔下,待从桥孔中拐出来时就有了先后,原来这时比的主要是舵手的功夫啊。他们正说着,又有两只船到了石桥的孔洞边。他们便不说了,都静心地看着船尾的舵手,可惜离得太远,看不真切,拐弯时还被桥墩挡住。他们正为看不到舵手的英姿焦急,似乎是为了证实舵手作用的关键,两条龙船中的一条刚从桥孔中拐出一半,因拐得太斜太急促,哗的一声翻了,满船的人无一例外地倒入了水中。两岸的人便都不喊加油了,许多的人都蜂拥着向石桥那里去,去看难得一看的稀罕。停在浮桥那头的一艘摩托艇也呜呜地响着,用比龙船快得多的速度赶往出事地点。其实一丝危险没有,翻落在水中的人都是识水性的人,都嘻嘻哈哈地在水里游着拍着笑着说着。那条没翻的龙船见对手落水了,也便松懈了斗志,用缓慢得多的速度向浮桥那头的终点前进。因为这龙船竞赛是不记时间的,他们再慢些也是铁定了要赢那只落水船的。小红和彩云挤着赶到接近石桥的岸边时,落水的人都已重新坐在了他们的龙船上,一个个的头上身上水淋淋的,挺滑稽。小红看那个扶舵的人,年纪挺轻,小红想,难怪他们的船会翻。这个年轻的舵手一点不伤心,边摆着舵还边哼起了歌。他哼的这歌的调子彩云小红都熟悉,但歌词被他篡改成了“小妹妹岸上瞧,哥哥我在船上摇……”

“丢人啰,你们!”

“出丑啊,咯样差的水平!”

岸上的人笑着喊着,并无恶意。翻了的船徐徐向岸边靠拢时,有的人把细小的土块和河滩边的沙粒抛到他们的船上去,也有用橘子鸡蛋粽子打过去的。彩云想起小红也有粽子和鸡蛋,忙要小红给她快给她。小红不情愿地从布袋中拿出一个粽子,彩云接过后打在哼歌人的屁股上,他湿了的黄短裤本就半透明着,惹得人们又一阵哄笑。年轻的舵手也笑,捡起粽子对着彩云鞠了一躬,嗲声嗲气地说谢谢,谢谢小姐。水里的人用桨板向岸边的人浇水还击,无奈浇不了多远。落汤鸡似的他们只好边剥吃着吃食,边把船往河的中心划去。

这河的宽度有近百米。河南河北的汽车来往全靠石桥。石桥有九个桥墩,有十一个半圆形的孔洞。孔洞里比汽车还大的船只也可自由进出。桥的历史有近百年。五十年前日本兵从南昌打到了河北,中国军队在桥头坚守了好些日子,最后撤退时也没舍得将桥炸断。桥墩呈菱形,上部翘翘的像甲鱼昂着的头。桥墩巨石的缝隙间竟然长出几棵小孩手臂那么粗的杂树,真不知它们吸取的是些什么营养。比桥还老旧的是浮桥北头的城楼,那里是百年前城北人进城的一道关口,如今却落在了城的中心位置,成了河南河北人步行往来的交通要道。城楼的式样像亭又像屋。支持着城楼的砖石没有一块没有破损,但也没有一块不坚固,如果不去人工拆除它,它至少能再支持五百年至一千年。小红跟着彩云从石桥的南面走到了北面,又沿着北面的河岸走到了浮桥边的城楼前。城楼下的空间有近四米高二十米长七八米宽。两边的墙上成了个天然的宣传阵地,贴在墙上的内容随着时代的不同而不同,先前贴大字报毛主席语录,如今贴计划生育图画现代化远景规划,以及一些公开和非公开的广告,以及法院的布告,等等。冬天以外的另三个季节里,墙下都有些卖零食的守在那里,雨天不用打伞,晴天没有太阳照射,热天里一阵阵河里上来的凉风吹得人说不出的惬意。眼下这每年一次的盛大日子,占着这块宝地做生意的人就更多了。小红看见有卖冰水的,也要掏钱买,彩云说,不渴不渴,看了再说。

彩云拉着小红的手穿过城楼下古人进城的必经孔洞,往有浮桥的河边挤去。

这里的人尤其密集,因为浮桥的中央既是竞赛的始点,又是终点。许多待赛的龙船停在河边,上面坐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健壮小伙子。所谓的浮桥,就是一只只小船上面铺上木板后连接起来的桥。水位低时拆掉几只小船,水位高时加上几只小船,所以这桥的长度是变化的。小红每次到县城来都要到这桥上走走。这桥在人的脚下一浮一晃地动,却绝无落下水去的危险。走到桥的中央位置,可以看见河心的水就在离自己才几尺的近处流逝。但今天桥的两头都拆断了,不准南北的人通过。桥的中央搭了个戏台似的台子,摆着桌子和凳子,凳子上坐了人,桌子上蒙了红布,红布上放了话筒。凳子桌子和人的顶上都撑着比普通的伞大五六倍的伞,伞的颜色白一块红一块绿一块。小红是读过书的人,知道那就是竞赛的指挥台或者主席台。小红还看见,主席台的上空扎了个门似的彩楼,原先站在远处看不清干什么用的,现在清晰地看见了上面红纸上写着的黑字。一边写的是“龙舟搭台”,一边写的是“经济唱戏”,横幅是“锦河第XX届龙舟赛暨首次招商引资洽谈会”。小红不大懂前两句和“招商引资”的意思,问彩云,彩云却懂,彩云说,就是要做生意要赚钱。小红想了想,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彩云悠然指着一个坐在主席台中央的人对小红说:

“你看你看,还坐着一个外国人。”

小红只在电影上纸上看过外国人,还没在生活中看过会活动的外国人。小红踮起脚尖,鼓圆眼珠,的确看到了一个和她以往见过的人完全不同的人。这人的头发白,鼻子高,脸上的皮肤古怪得不红不白也红也白,个子又高又大。小红彩云旁边的许多人也看也稀奇还嗷嗷地议论。一个男人说,看啦看啦,我们的县长在恭恭敬敬地和外国人扯话呢,旁边那个眼镜肯定是个翻译。另一个说,你肯定看错了,听说我们的县长是最严肃的,从来不笑,现在怎么会笑得龟孙子样的。又一个男人说,你们的话可不能乱说,说不准我们的旁边就站了便衣警察。大家的头便东转西转地看,没看出近旁有便衣警察的迹象。桥头威严地站着几个拎电棍的警察,都没穿便衣。于是小红旁边的几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道,不久石桥要炸掉,要修一条更宽的桥;浮桥也要拆掉,要在浮桥的上游修一条更宽更长的桥。修桥的钱哪里来呢?有的说国家出,有的说要全县的老百姓摊着出,有的说谁也不出,从外国人那里借,这个笑眯眯坐在那里看龙船的外国人可能就是出钱的人。有的又说错了错了,外国人是来我们这里投资办厂的,要和我们的啤酒厂还是麻纺厂合资。最后,其中的两个人围绕着外国人借钱给我们或投资给我们的目的吵了起来。

一个说:“人家是看我们穷,来帮我们的。”

一个说:“洋鬼子厉害着咧,他们用枪炮打不进我们中国,就改用了这软的一手,其实是变着花样盘剥我们,要我们的东西。”

“人家外国人富得流油,会要你的东西?呸!”

“外国人聪明得很,他还会白送钱给你不成?做梦吧。”

“你不懂你不懂!”

“你懂个什么,你更不懂!”

两人的声音越吵越大,但都没动手。小红看这两个人的衣着脸相,既像城里的工人又像乡下的民办教师。旁边的人觉得妨碍了他们的看船,说道,吵什么哟,大过节的,要吵到外面去吵。他们的吵嚷声终于把两个警察吸引得分开人群走过来了。两人这才住了嘴,匆匆地往远处的人丛里钻。他们都知道,和警察是扯不清的,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在关心国家人事,你扰乱了秩序他就有理由把电棍里的电在你的身上绕一绕。听说那电棍无须打人,只需触到你的皮毛,就能让你木柴似的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