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毛村长的儿子毛小宇手持一根冷狗爬上了幼儿园的大象滑梯。他显得十分威严。他站在滑梯口,像歌星手持话筒一样将他的冷狗放在嘴边。他的嘴唇红红的,脸胖胖的。在大象滑梯的两侧,芳香的樟树叶被南风舞弄得沙沙作响。天很蓝。幼儿园的喇叭里,播放着奶声奶气的歌曲。毛小宇站在滑梯口,他打算将手中冷狗的最后部分吃完,就让自己的身体倾着象鼻滑下去。那样做一定十分有趣。可是毛小宇的冷狗还没有吃完。他于是急急地咬那根棍状的冷狗。冷狗的冷,让四岁的毛小宇的口腔有点不胜其冷,他因此哧哧地倒吸着空中六月的热气。由于毛小宇的努力,冷狗很快就吃完了。话筒似的冷狗已经在毛小宇的嘴边变化成一根筷子。也许再过一会儿,毛小宇就要像厌学的学生扔掉一支铅笔那样把他手中的冷狗棍从高高的滑梯上扔下去了。可是他忽然发现竹棍上还残存着冷狗的甜汁。这是一个致命的发现。毛小宇于是兴趣浓厚地将筷子一样的小竹棍又放进他的小嘴中去。他开始在大象滑梯的背上津津有味地吸吮这根竹棍。由于他的一颗门牙因为过多地嚼食糖果而完全被蛀掉,因此他的齿列中有着一个明显的小孔。而那根冷狗的竹根,正好填补了这个缺口。
在毛小宇的身后,则始终站立着一位略大于他的小女孩。她是本村小学闵老师的女儿闵婕。闵婕几乎是与毛小宇同时登上大象的后背的。她之所以没有抢先到达滑梯口并率先在象鼻上悠悠滑下,是因为她一时为毛小宇手中的冷狗所吸引。闵婕一眼不眨地看着毛小宇如何陶醉在他的冷狗中,并且目睹了一根冷狗被吃完的全过程。毛小宇对冷狗的吮咬,在喇叭里飘出的歌声的作用下,呈现出一种迷人的节奏。闵婕直到毛小宇将冷狗完全吞进肚里之后才又想起了自己登上滑梯的使命。
闵婕终于觉得她还是应该获取一种比较实在的快乐,那就是让自己的身体在滑梯的象鼻口像水一样流下去。于是她伸出她细细的手臂,将挡在滑梯口的毛小宇往前头狠推了一把。
彼时毛小宇还在意犹未尽地吸吮着那根冷狗的“骨头”。那竹棍像是一把牙刷一样插在他的口腔里。由于他的缺齿,竹棍非常妥帖地埋在他一排牙齿的空缺里。闵婕在背后的一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因此像是一个跳水者似的从滑梯口倒了下去。
那根毛小宇没有及时扔掉的冷狗的“骨头”,在毛小宇的身体落到地上之后,变魔术似的不见了。与此同时,毛小宇原本五官清晰的脑袋,也像他方才在教室里所画的一张画一样模糊不清了。一个小时前毛小宇在幼儿园老师的指导下,画了一幢小小的房子。他从未受过绘画的训练,因此房子在他的笔下始终不像是一幢房子。毛小宇于是几度用蘸着他唾沫的橡皮将他所画的一次次擦掉。到了最后,纸上只是肮脏不堪的一片。毛小宇对自己的作品十分不满,他终于用一根红色蜡笔将他的绘画处女作彻底地涂掉了,涂成了红红的一片。而一个小时后,毛小宇的脑袋,被他自己的鲜血涂抹得模糊一片,就像他所作的那幅画。
而那根最后还含在毛小宇嘴里的冷狗的竹骨,其实并没有在毛小宇的跌落中神奇地失踪。它只是深深地埋进了他稚嫩的喉咙里。它只是从毛小宇的身体外部消失了。它完全进入到了毛小宇的体内。
突然发生的事件让闵婕傻了眼。她站在高高的大象背上,俯看到毛小宇躺在滑梯下不再像一个生动活泼的孩子,而像是一个她经常摔打的布娃娃。要不是有血在毛小宇的身体周围漫开来,闵婕还以为他是伏在地上看蚂蚁呢。可是血在流淌,这种鲜艳得有些耀眼的液体,已经能够让五岁的闵婕懂得它意味着什么了。
闵婕的脸一下子变得像一张纸一样白。她第一次尝到闯祸的滋味。闯祸能给人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感受,闵婕小小的年纪就有幸领受到了。她站在高高的大象背上,像是一片颤抖的树叶。幼儿园喇叭里飘出的奶声奶气的歌声,像水一样把闵婕淹没了。闵婕在这样的水里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这时候,有小朋友在大象的鼻子前用异乎寻常的语调喊闵婕下来。下来呀——下来呀——闵婕并不因此而下来,她简直就不知道这是在喊她。接着,闵婕看到有几个男孩子去把毛小宇的身体翻过来。他们先是拍打毛小宇的后背和后脑勺,试图让他自己起来。因为毛小宇无动于衷,他们又抓住毛小宇的后衣领子,想把他从发烫的地面上提起来。可是毛小宇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似的,一动都不动。男孩子们于是齐心协力,扳肩的扳肩,拉腿的拉腿,毛小宇终于像一个布袋似的被翻了过来。闵婕在高高的象背上看到毛小宇的脸像是一盘家里的炒番茄似的,红红的模糊的一片。闵婕看着男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像拖一个大口袋似的要把毛小宇拖到滑梯的另一头去。她忽然对这样的问题发生了兴趣,那就是,他们究竟要把他拖到哪里去呢?闵婕高高地站在象背上静观着事情的发展。她的两个小辫被南风吹动着。
就在闵老师用他的一只皮鞋将小闵婕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传来了毛小宇死亡的消息。
闵老师起先是想找到一根诸如棍子之类的东西来狠揍闵婕的。他因为对着闵婕的头皮拍了两巴掌,发现打击的效果很不理想,那种打击并不能宣泄闵老师内心的愤怒。他于是想到了工具。可是他草草地在家中搜寻了一下,没能发现得心应手的凶器。这令他越发恼火。最终他灵感突发似的脱下了自己的一只皮鞋。皮鞋给他因愤怒而颤抖的手以十分沉重的感觉,这很合乎闵老师的心意。沉甸甸的皮鞋于是就狗咬似的向闵婕的身上撞去。闵婕的疼痛让位于恐惧,她因恐惧而大哭。
闵婕的身体,在皮鞋猛烈的打击下,似乎是渐渐地变了形。闵老师的殴打大抵已经失去了理智。到了后来,他的手只是在机械地动着。这样的打击大约进行到第三百下的时候,闵老师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在他突然啼哭的同时,他对闵婕的打击更是加大了力度。他之所以更猛烈地殴打闵婕,大抵是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一种细微却刺耳的声音。那像是鸡蛋煮裂所发出的声响,又与泥水里冒起的水泡破碎声相类。闵老师的理解是,闵婕的某个内脏因他无情的打击而破裂了。这声音让闵老师心痛欲裂。然而闵老师找不到解脱此种痛苦的办法。他于是有了双倍的痛苦。这样的痛苦彻底挫伤了他的神经,他除了忘情地继续他对闵婕的猛烈抽打,似乎别无择。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痛苦推向崩溃。闵老师在加大打击力度的同时失态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放肆而沙哑,粗一听,会误以为是一名歌手在演唱西部摇滚。接着,闵老师的肱二头肌和胸大肌,以及身体右侧的腹肌,纷纷开始抽搐。而这一切,却都因为传来毛小宇已经死亡的消息而突然中止。
一切声音都平息下来了。
闵老师学校的校长向浑身肌肉都几乎要开始抽搐的闵老师宣布了这一消息。与闵老师的疯狂相比,校长显得有点过于理智。他用浑厚的嗓音对闵老师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毛小宇死了。校长的话说得很有点逻辑问题。依照闵老师的逻辑,毛小宇死了,他就更应该将闵婕往死里打。校长却让他不要打了,似乎毛小宇的死亡能够成为闵婕的解脱似的。不过在场的人们都并不关心校长的话里所明显存在的逻辑错误,人们明明白白地得到了毛小宇的死讯。所发生着的,都因为这个消息而暂时凝固了起来。
人们确定毛小宇已经死亡的时候,毛村长正驾驶着一辆六缸奥迪车在318国道上飞驰。彼时毛村长一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搭放在一个女人的腿上。那个女人坐在毛村长边上的座位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开心果。开心果的壳一个个被女人小巧的手塞向呼呼生风的窗缝外,因此我们无法从果壳来判断她究竟吃掉了多少开心果。毛村长的手在开心果的香气里不停地揉捏着女人包裹着弹力裤的大腿。毛村长因为捏得忘情,因而几次出现方向盘操纵不稳的情况。很显然,这个女人并不是毛村长的夫人,也就是说她绝对不是毛小宇的母亲,因此女人对于远在几十里之外的毛小宇的突然死亡,很自然地没有丝毫的心理感应。毛村长则不同,他毕竟是毛小宇的父亲,因此他几次觉得自己的眼皮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眼皮上像是爬附着一只小小的甲虫,它不安分地间或跳动。这无疑令毛村长内心起了些不祥的感觉。驾驶着奥迪轿车的毛村长因为眼皮跳而十分自然地担心会发生车祸。他于是将自己浪漫的右手从女人的大腿上撤了下来。女人因此对毛村长看了一眼,她看到毛村长的脸色严峻得像是一位机长。她于是感觉到自己口中的开心果不再像刚才那么香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