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苗阿姨比亲姐妹还亲。两个人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她们没完没了地讲话,也十分安静。他喜欢安静。下了班,她们无声地抢着烧饭,总是让另一个人去休息,去躺一会儿,两个人都说不累,就一同做饭。倘若黑衣女人烧饭,那么紫衣女人肯定去打水;倘若紫衣女人洗碗,那么黑衣女人肯定要扫地。男孩儿沉静得让人省心。这让当妈妈的和当阿姨的担心起来。于是,都忙着给他搛菜。吃过饭,忙完了,两个女人静静地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然后就分别把他拉过来亲一下。
他是个聪明的男孩,一个人玩也总能玩出新花样。他在院子里找到一根两尺长的竹竿,把粗大的铁钉在火上烧得通红,然后把通红的铁钉在竹竿上钻了一溜圆洞,一缕缕黑黑的烟和着他嘴角的笑一同腾上天空。整整几个夜晚,他坐在院子里,在那只竹竿上吹着单调的音符,那凄凉而幽怨的长长的单音便弥漫在空旷的镇子上空,那声音是从他心里流出的,如泣如诉,人们无法想象那稚嫩的声音蕴含了多少人世的沧桑。它没有洞箫的忧婉跌宕,它甚至没有旋律,听起来只是几个未经修饰的简单而悠长的单音,低低地呻吟,有个音正好悬在纯音的半度上,使人觉得一根稻草在空中飘浮,担心着它随时会滑落下来。但是,连枯木、石头也会感到那是一首动人的哀歌,是一声声幽深的轻叹。
两个女人安静地听着男孩儿的创作,听得声声入耳,句句入心,听得手脚发凉。她们心不在焉地织着毛衣,或做着手里的杂事,有时候抬起头从对方的脸上瞥一下呼应,然后便专注地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
有一天晚上,当妈妈的女人说:“你以后要生个孩子,”她仰靠在沙发里,“夫妻关系有时候什么都不是,同林鸟还只是各自飞,而夫妻的阴影则牵住你一生,它会缠住你,磨灭你。只有孩子是属于你自己的。”她沉浸在当初的回忆中。她曾经多么渴望有一个儿子,他远远地躺在婴儿床上,伸展四肢大声地哭泣,那哭声极响亮,要求着她去抱他。她就走过去,弯身亲吻他嫩嫩的小脸、小胸脯,亲吻他那刚刚尿完床的延续生命的小东西。她刚要把他抱起来,那婴儿床就变成一只小木船,载着儿子从她身边漂走了。她孤单单留在那儿。当初,她正是带着这种对于儿子的依恋,生下了儿子。
“不,我不要。”黑衣女人说。她靠着书桌站着,聆听着窗外,脸上一层思虑。
“你比我年轻,应该想到未来。男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有个孩子,否则太孤独了。”
“你以为孩子永远属于自己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永远属于谁。感情这东西是无法公平的。再说,我没碰到合适的男人。我们现在这样很好。”
两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距离也很近。说话的时候,她们把目光洒落到对方的眼里,仿佛要抓住对方没有说出的内容。
“可是,可是我们叫什么呢?”沙发里的紫衣女人说。
靠在桌子上的黑衣女人便低下头,毫无目的地把下颌歪在自己的右肩膀上蹭来蹭去,那肩膀并不丰满,但健康而有承受力,它呈现出一种习惯压抑的挺拔。半天,她说:“那我总得抓住点什么吧,否则你说我怎么办?”她不安地激动起来,但脸上仍是安详无痕迹。她是个外表宁静而内心极为焦虑、冲动的女人,这种内在的动荡起伏和外在的古井无波,要求她要有比常人多得多的心理力量和强健的神经系统,才能保持住整个人的平衡。心力和精神的超量付出和消耗,常常使得她头疼和疲乏,有时会忽然感到像中暑那样要呕吐。她常常服用天麻丸、神衰果素片之类的药,想用药物来补偿这种内在的无法控制的消耗。因此,长时间地在人群里谈话、活动,她感到吃力劳累。一般情况下,她喜欢和人保持距离,所以镇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她拉开的这种距离之外感到她的遥远和莫测。但她也有例外,比如对沙发里的紫衣女人——那瘦猫一样憔悴的形体以及那种想抗争什么但又软弱得无法抗争的个性,都使黑衣女人感到一种责任,一种怜爱。那天,当她把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从单位播音室接到自己家里,她便感到接过来一种命运。
下雨了,雨丝飘洒得格外冷静,有条不紊,夜风徐徐掠过镇子里的各种树叶以及稀稀落落的几片玉米地,荡出湿润的回声。那回声总让人心事重重,回忆点什么,或憧憬点什么。
男孩儿睡下后,两个年轻的女人到镇子的老街上走一圈。她们挽着手,黑暗使姑娘们亲密起来,小雨过后的宁静使她们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听得到路边大石头把水珠吸收进去的咝咝声。很多时候,她们并不说什么,但都强烈地感到身边的人的存在;有时候,其中的一位轻叹几声,很压抑地想说点什么,但又没说透,于是另一位就跟着压抑起来。
黑衣女人说:“你应该,”她望一望路边玉米地里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和他离婚。”
“我觉得累,很麻烦,其实无所谓离婚,都一样。我的生活早已结束了,永远结束了。”紫衣女人说。
“你并没有结束,根本没结束,前边还有东西等待你。”那声音有点激动。
“有什么?芽”
“总会有。应该有。”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我们在一起。你有希望。”
“我看不到希望。”
好一会儿,她们只好缄默地感受着渗透着水汽的夜风,那风沉甸甸带着凉意穿透她们的衣服,直入心胸。
最后,“我也不知道,”黑衣女人说。
她们的主题似乎已经游离开离婚这件事,而在另外的什么问题上游荡。两个人便沉默起来。
暮夏到来的时候,天气仍不见凉爽。白天炽热的太阳把街道烤得晃眼,到了夜晚,乌云愈压愈低,天色随之昏暗下去,然后勉勉强强滴几滴雨水,把静寂的空气弄得更加沉闷。这个时候,镇子附近一带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地震,人们对地震本身表情漠然,无动于衷,只要屋不至于坍塌,倾斜的院墙不至于散落,人们走路的时候不至于摔跤,人们就不会在意,没有人去关心大自然的内脏运动。倒是随着地震而来的另一现象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力——镇子里从此出现了一种古怪的叫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地缝里钻出的,无形无质,忽东忽西。每逢黄昏,那低低的一声叠一声的长长的“嘘……”的叹声便在人们脚下流淌、漫腾。有个形容枯槁狗胆包天的老者,在鬼魅萦绕的深夜躺在镇中的洼地上静静倾听,仍无法辨清那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声音。
有人预言,要出事了。
男孩儿和两个女人仍然宁静地生活。一天,两个女人争执着回到家,脸上挂着事情。男孩儿从不主动询问什么,立在一旁静静察看。
当阿姨的女人放下书包,又把一只塑料袋里的苦瓜、豆角倒在菜盆里,然后说:“后天还是我去吧,我去跟领导说一声。”
当妈妈的说:“算了,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要再麻烦了。我去,孩子交给你。”她转身冲男孩儿说:“妈妈要去乡下半个月,做防震宣传,你跟着阿姨在家里,要听话。”她不再说什么,她知道儿子从来都听话,听话得让人发愁。她多想儿子能淘气,能撒娇耍赖不讲理,要这要那,像个真正的小孩。
最后,苗阿姨说:“也好。你去。孩子交给我。反正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第二天是星期日,两个女人打算到镇中心街去购买食物和日用品,也为下乡做些准备。她们起得很早,神情中有一种抑制着的兴奋。她们努力镇静着梳洗、收拾,却仍然显得慌乱。最后,她们穿上属于自己的颜色。当妈妈的穿上一条淡紫色棉丝短裙;当阿姨的穿上一条青黑色水洗布短裤,并把上衣系在腰带里。然后匆匆忙忙上了路。
镇子还没有完全从晨曦中清醒过来,修长的玉米秆在远方摇曳。
“天还没亮透呢。”
“是啊,咱们可以走得慢些。”
默默地走上一阵,紫衣女人说:“你的腿又长又直,非常漂亮。”
“你的身材特别好。现在有一种新式胸罩,很适合你。”黑衣女人便说。
“什么胸罩?”
“我们就去买,你穿上肯定会更漂亮。”
“算了吧,你穿吧,我已经无所谓了。”
“谁说无所谓?非常有所谓。”
紫衣女人不再接着说。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说,我夜里梦见一只猫,一只老虎那种花纹的大猫,它冲着我的脸,总不走开,它的脑袋真大,我很害怕。平时我是记不住梦的,真奇怪这个大猫的脸让我记得这么真切。
黑衣女人便把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说,怎么那么巧,我也梦见了猫,一只瘦骨伶仃的肮脏的病猫。它的毛色阴暗杂乱,眼睛里布满惊恐、怀疑与仇恨。我关着屋门,可它从窗子倏地窜进来。我早晨就是这样被惊醒的。我当时正往屋外跑,那猫一下子撞到我腿上。
哦,这可真是太巧了,紫衣女人叹着。又说,夜里会不会闹猫来着,怎么全梦见猫了呢?
她们走进镇中心街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百货商店刚刚打开橱窗的门板,一百年不换样的橱窗睁开惺忪的眼睛开始迎接过往行人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似乎也和橱窗里的摆设一样——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条粉红色图案的大床单,几只暖水瓶,显得陈旧而古老。看得出这里还没学会用橱窗做广告。商店里边却显得繁华了许多,各种色彩竞相争艳,流行与新潮已开始爬上柜台。
她们在妇女用品专柜前站定,黑衣女人要了那种新式胸罩比划着。它柔软地挺拔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高傲,荡人心弦。紫衣女人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号码,就说算了算了,向一边躲闪。售货员是一位老女人,她把皮尺啪地扔过来,“量量就知道了。”
“量哪儿?”黑衣女人坚持着。
“量下边的周长。”售货员毫无表情。
紫衣女人说着“算了算了”就被女友拉过来量周长。那双匀称而修长的手就在她的胸部来来回回量着,认真得令她不好意思,温暖得令她感伤。阳光从她的心脏里弥散开来,腾在她的脸颊上。她僵立在那儿,努力表现得平静自如,眼睛里却盈满泪水,那双手仍然忙着,轻盈如风,细腻如雨,带着一丝透明的温情把两个人淹没。黑衣女人抬起头,这时,她的手忽然停住,然后像两片落叶一样慢慢掉下去。两个人站在那儿,呆呆地僵立了好一会儿,一股隐秘的温情像一声无声的闷雷在她们耳鼓深处鸣响,随即传遍全身,这声闷雷终于使什么东西清晰起来。
商店里的人多起来,喧声嘈杂,她们感到四周布满了眼睛,目光像蝎子一样蜇在她们脸上,热辣辣的。一只长脚蜘蛛掉在柜台上。她们窘困地从对方眼里收回目光,匆匆忙忙买了胸罩就离开了,像是去赶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三个人很像样地聚了餐。她们做了马蹄酥、松子枣泥拉糕,圆葱煎土豆、
焖猪肉、白斩鸡,还有一个鳝鱼热辣汤。男孩儿锋利的小牙齿把鸡骨啃得干干净净,三个人吃得从从容容,又不拖泥带水,像节日里的最后一次盛宴。
吃过饭,两个女人开始收拾行装,犹犹豫豫说着一些不是告别的告别话,躲闪地互送着关心和体贴。
“你太瘦了,你应该认真吃每一顿饭。特别是早饭,不吃可不行。”黑衣女人说。
“我听说不吃早饭人才会胖起来。”紫衣女人说。
“哦,你可别胖。吃早饭是为了健康有力气。很多人都是肥胖而营养不良,这不正常。”
“我习惯不吃早饭。”
“习惯是一种惰性,你该有勇气使自己的精神从惯性中跳出来,去支配习惯,而不是习惯支配你。这才是生活。否则只是活着,而我们不该只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