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惘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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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淡绿色潮湿的月亮

章子庆是稳妥的男子。

这一点从他的着装和字体就可以体现出来。字小小的,很规范,像受了气的妾似的,可怜巴巴。这让在部队里当高官的父亲很是看不起他,哥哥都升到了正团了,他才是普通科员。

不过单位不错,拜父亲所赐,大学毕业后安排到地税局,薪水高不算,还有外快,地税局——一听这三个字仿佛就看到了金钱在微笑。

也的确是不错。很多的饭局,还经常出入于高档娱乐场所,这只能说明,那些纳税人的确在偷税,开始章子庆拒绝,后来堕入流俗完全是因为一个女子。

夏小绿。

非常好听的名字。他起初以为是真的,他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全是真的。一个在部队大院长大的男孩儿,单纯、干净、透明——四年大学,他没有追求女生。倒是有女孩子,听说他是某某的儿子,飞蛾扑火一样地飞上来,他在最后一年谈过半场恋爱,寡淡得很。他不喜欢那个女孩子的长相——她叫什么?忘记了。她的长相比他更妥当,人们在大多时候喜欢和自己背道而驰的东西,比如现在,他迷恋金柜歌厅这个陪唱的女子。

她真是美。

章子庆记得那夜——他和她初见。

一群人拥进,他跟着处长,叫了几个女孩子陪唱,其中就有她。

她长得最美,有一种刀削斧刻的凌厉,美到似妖。后来看周迅的《画皮》,演到小唯对王生说喜欢他时,章子庆在暗处落了眼泪。夏小绿,是和小唯很像的女子,也披着一身画皮,翩然来到他面前,叫他呆子,书生。

书生,我陪你唱,你选歌。

她的声音真好听,只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欢场女子,哪有那么多真心?章子庆坐在侧面,看她过于长的假睫毛,他想,如果她不接这些假睫毛,如果她再素颜黑发,会更好看的。

唱什么?我陪你呀。

外面音乐震耳欲聋,处长带着一个高个女子走了,别的同事也去了另外屋子,只剩下他和她。

领班暗示,如果他喜欢,他也可以带夏小绿走。

他不。

他宁愿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看着她。她真有一种凋零的美——章子庆此时才终于被一种特殊物质击中,他说,夏小绿,我明天还来。你陪我,别陪别人。

呵呵,好呀。不过,我要很多的money。夏小绿的声音妖精似的,不真实。

他们喝了一点酒,没有唱歌。唱歌太浪费时间了,他宁愿就这样看着她,他问她多大,然后问家在哪里?

夏小绿继续吃吃地笑着,用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呆子呀你,这些问题能问么?明天要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自然是来。

从此日日来,跑到和夏小绿厮混——居然不再回家,太晚了就回单位宿舍去住。薪水再高,也不可能支撑这一切,他开始撒谎,和家里要钱,和哥哥要钱,说是单位份子多,每份要500呢,又说新踏入社会要交朋友,要请客吃饭。

骗来的钱大多花在她身上。

一万多块的包包,他不知道什么叫LV,她指给他,他便买。

可是他们却连亲吻还不曾。

她仍然叫他呆子。

——完全沦陷。

甚至不能听到她的声音,一听就要战栗。他不得不承认爱上了她,从一开始遇到——夏小绿的皮肤有丝绸的质感,穿着包臀的牛仔裤,一点也不妨碍想象那两条笔直圆润,长得惊人的双腿有着如何的诱惑,还有她丰满得不像话的胸,好像一颗定时炸弹,似乎每一分钟都要把章子庆炸成齑粉。

他宁愿为她粉身碎骨。

这是多么纯粹干净的想法,也只有年轻时才会有这样傻的想法吧?他在《消费广场》上寻找合适的房子,在春日晴晴的一个上午,他和夏小绿搬了进去,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居然全面崩溃——是自己的第一次,也是茫然而战栗的第一次,他几乎找不到出路,一头扎进去,淹死自己算了。

——我的妖精,他喊一声,把头深深埋在她胸前,有一种极大的满足。

她是他的鸦片。有一种女人天生散发鸦片香,家里人开始频繁地让他相亲,全是官宦人家女子,摆明了一副少奶奶样。

连撒娇都不会吧?

哪像夏小绿,妖得很,从来自己不穿衣服,要他给穿,洗脚也要让他洗,抱也让他抱——来,章子庆,抱抱亲亲。

——他能不酥骨头?

章子庆从来不后悔,自认为一切值得。怀中的女子温软如玉,他不许她再去陪酒卖唱,钱是有的——他开始受贿,开始贪婪索取,他有这个权力。

而弄来的钱,花在这个女子身上,为博取新爱女子的欢颜。

他一次次地问她:你爱我么?哪怕一点点?哪怕装出爱我?爱情真是一件卑微的事情。问话的时候,孩子似的可怜,像一个小男生。

她就有些小得意,不答他,吃吃地笑着。他跑来挠她的痒处,她怕痒,就像她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她的裙子大多数是绿色的,墨绿,黑绿,淡绿,那绿真和红不一样,湿得分外艳,湿得妖气,让人感觉湿答答的性感。

他是从夏小绿开始喜欢这绿色的。

有时候看到绿色的袜子、内裤和包包,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讨她欢心,在送她的时候问——爱我么?夏小绿,你爱我么?

他都觉得自己犯了花痴。

夏小绿仍然吃吃地笑着: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她不会做家务、不会做饭,化妆品扔得到处是,每次回家,章子庆都要做半个小时家务。

可是他喜欢。宠爱一个女人,内心里会有极大满足,她跑过来,问他:

这一天想我没?告诉我,哪里想了?

他就指遍全身,并且小声说:想得骨头都疼了呀妖精。

有一天父亲让他回家相亲,对方是父亲的上级,他说单位加班,父亲拍案大怒:你自己想想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多长时间了?掐时一算,好像得有三个月了,树叶都黄了呀。

女子叫淑贞,贤惠的长相,但也带着官宦小姐的得意。指甲白得似块玉,显示着出身的高贵,头发也稳妥,一丝一毫不乱的披肩长发,不像夏小绿,搞成鸡窝,还染成酒红色,指甲是绿的,在夜里,发出惨绿的幽光,又让人喜欢又让人恐怖。

他当然说不同意。

但父母勃然大怒,这不是他同意不同意的事情,他没有这个资格决定自己的婚姻,父亲说,淑贞必须是我儿媳妇!一是他爸爸是我上级,二是门当户对,三是淑贞本身适合你。

她不适合我!他第一次这样反对父母。从小他被他们安排习惯了,这次,他不会再听他们了,他回去就和夏小绿说,他要娶她,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一个漂亮的弧线在空中滑落,他感觉到热热的。父亲打了他,他跑出来。夏小绿拉开门,看到他脸肿起来。

嘻嘻,让你娶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子?是吗?

他翻身抱住她——我谁也不要,夏小绿,我只要你,只要你。

她是他的孽缘——红楼交颈春无限,她是他的良缘也是孽缘呀。

夏小绿的改变是从他这次相亲之后。

他再看到她吓了一跳——穿着学生样的格子裙子,球鞋,干净而利落的短发,黑黑的,似一个女学生。

吓死我了,他说,画皮呀,脱胎换骨呀?

喜欢么?她问。

她更显妖气。原来朴素到极致也这样美,他一把抱起她,她手上全是面粉,她正对着食谱为他包馄饨,那些小馄饨,像难看的小鸽子一样在案板上趴着。

他们缠绵了好久,他的脸上全是面粉了,他再问她:你爱我么?爱我么?

她仍然吃吃地笑着,她一笑他就受不了,再一次把吻住,再一次陷落——陷落真是美,他宁愿这样一生。

我为你生个孩子吧?她小声说。

好呀。他说,我们生两个,一个像我,一个像你。

他决定和父母摊牌,他要和夏小绿结婚,淑贞来单位找过他两次,开着红色的宝来车,穿着职业装,接他去吃西餐。淑贞后备箱里有许多法国酒,人家贿赂她家老爷子的,大拉菲、小拉菲,一瓶五六千,章子庆最爱喝的酒,但现在,他不喝酒。

因为没钱。

夏小绿是他淡绿色潮湿的小月亮,为了这枚月亮,他几乎一无所有了。

他更喜欢她更迷恋她了,她真像个妖精,哪个阶段有哪个阶段的美。有时上班就会发呆,开出的税票错了几份了,因为屡屡到企业报发票,单位的监察室已经找他谈话了。

真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快感。

淑贞苦口婆心:章子庆,那个女孩子会害死你,我看到过你们手拉着手去菜市买菜,我知道你们住蓝多廊小区,他扭过脸去看淑贞,淑贞一定是喜欢上他了,否则不会跟踪他的。

你管得着么?他态度清冷,点了一支烟。抽烟,还是和夏小绿学会的,夏小绿抽烟的样子真好看,在爱情上,他愿意当一只飞蛾。

淑贞气得哭。眼泪落到精致的化妆包上,他不同情,不怜悯,所有心思全在夏小绿身上。今天看了一款绿色手套,如果夏小绿戴上会好看,要几千块,不行,得找一个老板报了才行呀,没钱呀没钱……

夏小绿是在春天到来时失踪的。

屋内没有她的东西了,开门的瞬间他就傻了,夏小绿,夏小绿——他发疯地叫着她,她的衣服全没有了,但抽屉里的钱还在,一分不少,还有他买给她的那些名贵的表和包,也全在。

夏小绿,夏小绿!

他快要疯了,这才发现,除了知道一个电话,他几乎对她一无所知,电话已经空号了,到派出所去查这个名字,居然没有。

就是说,夏小绿这个名字,是只给他用的名字。

夏小绿并不叫夏小绿。

屋子里还有她没用完的洗发液,还有她坏掉的丝袜,还有她没涂完的指甲油,他看着这些东西,放声号啕。

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有人敲门。

是夏小绿!

他从床上弹起虚弱的身体,拉开门,看到检察院的人。

他被带走问话,受贿太多,到企业报的条子太多,几十万,再加上有人去捅,东窗事发。

居然心死如灰。

居然想到监狱里求清静。

连辩白都没有,只一言不发,生死由天定好了。

父母跑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父亲廉洁了一生,怕是拿不出这许多钱,只等待着处罚吧。

他倒安静:妈,你别难过,我过两年出来是一样的。

你呀你,让那个妖精害死了,如果不是我去找她求她给她下跪,她还不放过你呀……

猛然一惊,原来她是被母亲逼走!一定是淑贞告密的,一定是!他从小就依赖母亲,但此时此刻,他心中有无限恨意,他看了一眼母亲,带着杀气腾腾,母亲避开他眼光,只是说,你呀你呀你……

停薪留职半年。

是因为还清了所有的赃款,再加上年少无知,加上父亲从上边托了人,到底没有进监狱。停职这半年,一个人去新、马、泰玩,一是散心,二是忘却。

很多东西必须忘却。

繁华一梦,恍如隔世。

他想起那个叫夏小绿的女子,好像身上植满了她的味道。在泰国,他看到一个叫姬春的人妖,他疯了一样扑上去,叫着夏小绿,夏小绿。

太一样了。

长得太一样了!

那妖精一样的眼神,还有身材,但他不是夏小绿,他是人妖。他拉着姬春的手,几乎泪水涟涟,他一把把地往他的胸前塞泰铢,只为了让他喊他哥哥。

哥哥。这是夏小绿曾经喊过他的,在他和她最缠绵的时候,她曾经泪水流出来,然后叫他哥哥。

姬春叫着他哥哥。

他的眼泪止不住,狂流。

但姬春是为了钱。

姬春是人妖,姬春不是他的夏小绿。

他曾经在网络上发遍贴帖子,寻找夏小绿,他只有她一张模糊的照片,存在手机上,手机旧得都粘上了胶布,可他舍不得扔。

那里面,存着一张模糊的照片,存着他的春闺梦里人。

八年之后。

章子庆发了福,不再瘦得到处是骨头,小肚腩起来了。

他买了车,住在城市花园,这个城市中最豪华的别墅区。阳台上,淑贞在晒衣服,淑贞生完孩子也有些发胖,是那种有闲太太的那种胖,白而富贵。

现在他是地税局税政处的处长,真正的实权派人物。如果从前是青涩不知好歹的,那么,现在他即使受贿一百多万亦能做到滴水不漏。这是光阴的力量——小女儿在楼下让保姆看着,父母跟着他颐养天年,没有人提过去——他有过去么?

只在睡梦中惊醒过。

叫着夏小绿的名字。

他不知淑贞是否睡着?但淑贞对过去只字不提。

只有一地白月光。他走到阳台上,点一支“苏烟”,他现在至少抽“苏烟”,抽得手指和牙齿都微微地变黄了,他也变黄了,老了。

不比从前了。

也学会了油腔滑调,和女下属开着玩笑,到歌厅时,也拉着女人们唱《心雨》和《知心爱人》,怎么无聊怎么来。

几乎快把过去忘记殆尽。

有一天开着车,看到反光镜中有个女子,穿着绿裙子,好像一大片绿附了体似的,他感觉手有些颤抖,掉转车头往回开,他要追上那绿衣女子。

却不是她。

是更饱满更年轻的一张脸。

车里放着一首网上流行的歌:

我真的好爱你

我愿意改变自己

我愿意为你流浪在戈壁

只求你不要拒绝

不要离别

不要给我风雪

我真的好爱你

我愿意改变自己

我愿意为你背负一身羊皮

只求你让我靠近

让我爱你相偎相依

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我抛却同伴独自流浪

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

……

他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原来岁月如白驹已过,马不停蹄,只剩下他这一颗老心,只下他这个老江湖,游荡人生。

好久不上网,新来的小男生小马挂网上聊天,每天QQ、MSN不停地乱响,他说过他几次,但小马说,现在都网恋,连寻人启事都上网,找人很快的。

他脱口而出,你给我找一个人。

没问题,三天之内!初恋情人?那我才有兴趣找。

他把能给的信息全告诉了这手下小马,并且把手机中存的那张模糊照片交给他。

小伙子开他玩笑:行啊章处,想不到啊,够桃花的呀,这女的长得真顺溜儿,绝色倾城,怪不得你惦记着。

不是我女友,是别人的女友,让我帮忙找。他替自己辩解着。

提起她的名字,仍然轰轰烈烈——他不年轻了,都有几丝白发了。

三天后,小伙子说,章处长,请我吃饭。

在浪淘沙,先吃完饭,又足底,又全身按摩。小伙子才慢悠悠地说:章处长,这个女人不寻常呀。

怎么不寻常?

我贴出照片,就有人说认识她,说是哪个诈骗团伙的主谋,一个婚托,后来让公安收容了……据说骗过很多钱,章处,你找一个骗子干什么?

后来呢?

后来就不知道了,反正网上有很多男人在骂她,说没得到她半点好处,但钱全骗走了,有人说,她骗了钱给了一个她爱的男人。

章子庆猛然坐起来:她当婚托,是哪年?

八年前。

八年前!

他出事的时候,是她一次次疯狂骗钱救了他!他一直以为是淑贞救了他!他打电话给父亲:爸爸,八年前的五十万是淑贞出的吗?

父亲沉默。

明白了。是她!是她!是她出了五十万,然后救了她,然后她却把自己囚禁了。

甩开手下,他开着车急速地行驶在雨中,夏小绿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忘记了我,如果下雨了,一定是我在想你。

她在想他!

他有冲动,去找她!和淑贞离婚,继续疯狂地和她缠在一起,可只是冲动而已,一个念头而已。

停下车,他开始抽烟。

他舍不下现在的一切了——他的工作,他的地位,他的娇妻爱子,他虽然不爱淑贞,但是有了亲情,还有女儿……不,他舍不下,夏小绿适合记忆,淑贞适合家庭……他不能去找她。

他必须做别人眼中的好领导、好丈夫、好儿子,他必须像模像样地活下去——年少轻狂有多美,现在就有多寂寞。

而夏小绿,只是他魂梦中那一淡绿色湿润的绿月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挂上他的枝头。

在那棵叫做青春的树上,挂着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只适合回忆的记忆。

——不得不承认现实的残酷。

进了门,他看到他和淑贞的拖鞋,还有女儿粉色的小拖鞋,都乖乖地在等待着他,他知道,他打不碎现在的一切,这一切,固若金汤。他只有把一把苍绿的爱情锁起来,锁到心里面的最里面。

那里面住着一个女子。

小马儿说了,那个女孩子,原名叫单颜。

他亲爱的单颜,他永远的单颜,只存活在他记忆里的单颜。

单颜,单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