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敢为天下先:邓旭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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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改革的春天(2)

邓旭初本人也是这样,抗战初期,他哥哥重视正统,留在广东老家“教育救国”,而这个17岁的弟弟,却要冒风险战严寒,奔赴延安,寻找共产党。像这样家庭及社会关系较为复杂的情况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然而,“四人帮”却大肆鼓吹反动的“血统论”,对那些家庭和社会关系不太好的人,进行百般的污辱,设置种种障碍。许多人因父母或亲属的问题受到株连,遭受到残酷的迫害,成千上万受牵连的青年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机会,糜解就是其中一个,也是众多不幸者之中的一个万幸者。

糜解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国共分立”的家庭。其父原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1952年因反革命罪被专政机关逮捕,不久被镇压。他的祖父是地主,于解放初被镇压。其余还有舅舅和姨母等14人,其中7人在台湾,有的是国民党特务,有的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另外7人在大陆,是我们党的好同志。

糜解本人的历史是清楚的,一方面出生于一个反动的家庭,另一方面从小由留在上海的近亲——共产党人的家庭抚养成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受革命的影响,头脑里自然是进步的思想多,消极的思想少。糜解自小天资过人,学习成绩特别优秀,道德品行也相当好,可谓品学兼优。尤其是他的数学更是天赋特厚,“举一”可以“反三”。中学毕业,按照成绩,完全可以进重点大学,但因学生登记表上那几项,他只好考进安徽大学数学力学系,攻读概率论。1963年他因成绩优秀,学校推荐他报考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生,不考则已,一考惊人——名列第二!他的答卷当时得到著名数学家的赞赏。人才难得啊!谁知一发榜,这位成绩第二名的优秀生名落孙山。原因不言自明——政审不合格。

糜解被分配到上海常德中学当教师。名落孙山,对于这位酷爱数学的青年来说,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但他的意志并没有消沉,他坚信自己的家庭出身虽不能选择,但只要学习努力,仍会有光明前途,在党的教育下,他在努力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坚持自学,那位赏识他的数学专家是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才的长者——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王寿认研究员对他始终勉励有加、指点不断。求学心切,有名师指点,糜解学业日益精深。除了自己的专业——概率论外,他还学习现代数学专业知识,并自学外语,能阅读和翻译英、俄、德、法、日五国文字的数学专业文献。他在工作中尽心尽力,不仅得到学生们的尊敬,而且赢得同事们的信任。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唯成分论”一统天下,“四人帮”鼓吹“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产阶级的苗”,“宁要没文化的劳动者”,炮制“白卷”假典型,反对考试。糜解,这位“反革命分子”自然又要受到株连,饱受凌辱之苦。然而这些“英雄好汉”们,却不能抹黑他那颗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良心,不能摧残他为祖国数学教育事业做贡献的决心。“复课闹革命”了!他重新走进教室,依旧保持教师的尊严,一方面严格要求自己,不管课堂秩序如何,一丝不苟地讲课;一方面严格要求学生,耐心劝说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报效祖国。为了同那些破坏学校秩序和课堂纪律的流氓阿飞坚决斗争,教育那些沾染流氓习气的学生,他多次被围攻殴打,一次他的腰部被踢伤尿血,在家休养一个多星期,伤好回学校照样干。在他和一些老师的努力下,挽救了一些沾染流氓习气的学生,使他们重新走上正路。他带的7个班级,学习抓得紧,风气比较好,在当时难能可贵。

1976年,“四人帮”被彻底粉碎,教育秩序逐步恢复正常。1977年10月,高等学校恢复考试录取制度,这对千千万万学子无疑是一声春雷,极大地调动了广大青年的积极性,形成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读书热潮。在这股强劲东风的鼓舞下,糜解再次鼓起勇气,常德中学党支部积极推荐,他报考了研究生内部招生试点单位——××大学数学系的概率论和数理统计专业,成绩优良。但是,学生登记表上的那几项基本没变,“政审通不过”,没被录取。

可见,极“左”思想的影响有多大多深。“四人帮”倒台后,尽管党中央邓小平一再强调要继续坚持和恢复党的一贯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但许多人并不放心,他们还要等一等,看一看;重在政治表现,到底重到什么程度?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个格的标准又是什么?真是“久远的习惯害死人”。看来,糜解是过不了政审这一关了。

1978年春,一些热心人对他说:“这里不行,你到交大试试看。他们的党委,他们的党委书记,胆子大,有魄力,思想解放,也许能放你过关!”在这些热心人和常德中学党支部的推荐下,糜解抱着侥幸心理,报考了交大应用数学系研究生,考试成绩为数学96+20(附加5分),外语94分,其他各科考试平均在80分以上。复试的两门专业课成绩全优,体检合格。

像糜解这样的人是否可以破格录取为研究生呢?根据“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原则,邓旭初和交大党委认为应予录取。

“文革”开始后,“左”的思想流行,“唯成份论”流行,党的一贯政策也遭歪曲和践踏。“文革”结束了,“四人帮”倒台了,但可怕的习惯势力依然严重存在,“左”的影响极其顽固。许多被“四人帮”整怕了的人处在观望状态。

邓小平复出后深知人们受毒之深,以他极高的威望再次强调,对待家庭成分问题要坚持“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这是一项大快人心的政策。

邓旭初准备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决定坚决贯彻中央的这项政策。但他也知道有关上级领导部门对糜解已有“不应录取”的指示,如果交大要录取,也必须说明情况,讲清道理。于是邓旭初认为要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对糜解的家庭成份、社会关系和政治表现作认真的调查。

邓旭初派党委办公室虞伯贤和研究生科葛雪之、姜桂秋组成调查小组,赴上海常德中学进行全面调查。调查组一到常德中学,该校领导和同事们异口同声称赞糜解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同志,并对他的工作、政治表现、专业素养等综合情况进行了很好的评价。该校党支部负责人强调指出:“像糜解同志这样政治表现和业务成绩如此好的人才,不予录取,就是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没有落实”。

经过调查和分析,邓旭初和交大党委认为,糜解的家庭和社会关系虽然复杂,但根据本人的一贯表现,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而且是经过较长时间的考验。经过考试和了解,他确实学有专长,根据党的一贯政策,可以录取为应用数学系研究生。这符合邓小平同志的指示,符合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大家认识一致,但应如何具体操作呢?

邓旭初苦思冥想:“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其实我们有些同志并非存心抵制“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也不是不知道“唯成分论”

的严重危害。可是,多少年来,传统势力形成“恶习”,再加上十年动乱,乱斗乱批,“斗倒别人,其乐无穷”,“帽子”满天飞,“棍子”遍地打,整人的本事赶超世界纪录。多少人因之丢了“乌纱帽”,上台,下台,批斗,隔离审查成了家常便饭,许多人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挨整,被整怕了,“文革”给人们心理上造成的创伤,并没有因“四人帮”倒台而得到痊愈。中国传统的“官本位”思想又是那样严重,明哲保身,双手捂住头上的“乌纱帽”的人大有人在;而敢于把“乌纱帽”拎在手里,举过头顶,敢为党的利益挺身而出,敢为天下先的人,微乎其微。这也是“人之常情”,“官之常理”啊!

糜解之所以能成为研究生考试中的第一个幸运儿,正是由于遇到了邓旭初这样的好书记——一个不惜把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拎在手里,举过头顶,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而敢为天下先的好书记。为了录取糜解,邓旭初绞尽脑汁。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完全符合党的政策,完全符合国家的利益。录取糜解一个人,就可以解放成千上万的像糜解这样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而品学兼优的青年。与党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和成千上万青年学生的利益相比,自己的这顶“乌纱帽”,又算得了什么!他心里也明白,一些同志维护“唯成分论”也不完全是为了自己“乌纱帽”,而是迫于“习惯势力”,有一个思想转变的过程,他们内心也知道党的政策。

怎样才能贯彻党的一贯政策,顺利录取糜解?邓旭初向上级打了报告:

一、糜解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如实写出;二、关于糜解本人的政治表现,把调查结果,各方反应,也是全部实说;三、校党委充分讨论,仔细研究以后,根据邓小平同志提出的“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认为应录取糜解此人;四、报告上特地写明校方发放录取通知书的日期,上级不来指示,录取通知书即按期发出。结果上级不来指示,通知单照常发出。糜解就成了上海交大名正言顺的研究生。

这样的事,无论在“文革”中,还是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都是不能想像的。有人问到邓旭初,你就不怕得罪有关部门吗?

“不怕”。在邓旭初看来,坚决执行小平同志的指示,就得学习小平同志那种大无畏的气魄!试问在“文革”中,有谁敢对“文革”

作整顿?!大不了不就是“靠边”、监督劳动、重进“牛棚”

嘛!

当然,有关部门也有难处,糜解即使在“文革”前,不也没能录取嘛!“文革”结束了,但不少人仍然心有余悸,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录取糜解的意义之大,对成千上万的像糜解这样的莘莘学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以前高校的大门对于他们是关着的,糜解进入高等学校,成为家庭出身不好而本人政治表现好的第一个幸运者,它的意义远非在高校录取了一个研究生,而在于从此后,大学校门已向千千万万个“糜解”式的优秀青年敞开,在于从此以后,可以为国家多培养成千上万的人才,它的意义不仅在于糜解一代人受益,而在于以后世世代代受益,党和国家受益。

在一个人身上落实的政策,影响了一大片。糜解被录取为交大研究生的喜讯传到常德中学,师生员工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放鞭炮,贴喜报,好像过节一样高兴。有的教师拉着糜解的手,热泪盈眶地说:“共产党伟大啊!”

在党支部举行的欢送会上,许多教师激动地说:“我们为糜解高兴,为交大高兴,也为党高兴。”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真正落实了。有些因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而背着思想包袱的老师说:“糜解的榜样,给我指明了努力的方向。”糜解向党倾吐了自己的心愿:“我的一切都是党给予的,我决心为党贡献出自己的一切”。糜解的录取通知书发到常德中学当天,有人填了一首《蝶恋花》,词的下阙是:“是党恩择英举贤,说甚‘臭九’,功罪凭实践。愿好人欢百花开,放歌十一大路线。”

录取糜解带来的社会影响还不仅在于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及各地报刊纷纷予以报道,使这一改革的成果迅速向全国推开。

4.拨乱反正

1978年4月11日下午,一场别开生面的大会——全校控诉大会在大礼堂举行。大厅内座无虚席,台下坐满了认真倾听的人们。主席台上传来了阵阵嘶哑的声音。控诉者们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诉说着“四人帮”对他们精神上、肉体上、政治上、生活上所进行的迫害。台下师生无不流泪呜咽。

诉吧!让他们纵情地控诉吧!倾诉出他们心中的痛苦,倾诉“四人帮”

犯下的滔天罪行,倾诉出党中央粉碎“四人帮”的伟大。

邓旭初,这位经历了“文革”磨难的交大党委书记,同情他们的处境,怜悯他们的不幸,对他们充满了同志式的爱。过去,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好同志蒙冤受屈,心地善良的邓旭初从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今天这些同志总算有了申诉冤屈的机会,交大党委要让他们把痛苦全部诉出来,让大家知道“四人帮”毒害人们之深,要真心实意地为他们做主,在政治上还他们清白,在人格上还他们尊严,在经济上还他们应有的待遇。

10年浩劫,制造了多少冤案,使大批知识分子蒙受千古奇怨。据当时中央组织部统计,全国受冲击的干部约1700万,被株连的基层干部、知识分子及他们的家属数以千万计。上海交大受“四人帮”毒害之大之深让人吃惊。“文革”开始,张春桥想占领交大,搞乱交大,胡说交大“山高林密老虎多”,“资产阶级势力强”。他的亲信也叫嚷:“交大教师百分之五十是地、富、反、坏、右”。在“四人帮”严重干扰下,校系两级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各教研组的教学骨干大多数被打成叛徒、特务、走资派、反革命学术权威、地富分子及资产阶级分子。一度被当成敌我矛盾“审查”的教职工达1065人,占全校教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在101名教授和副教授中,受“审查”的竟达95人之多。

邓旭初把为知识分子正名作为他上台后的第一着。他说:“只有他们(指学校3700名教师),才是振兴交大的主要动力和希望。”于是,他决定亲自过问此事。他牵头组织专门班子,到基层深入听取群众的意见,了解受迫害同志的情况,与有关支部共同讨论,并亲自审阅有关材料。他经常召开有关同志的座谈会,找知情同志谈心,直到审改控诉大会的发言稿。

1978年12月22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全国形势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折。邓小平同志提出了“有错必纠,凡是过去搞错的东西,统统应该纠正,要尽快实事求是地解决,干脆利索地解决,不要拖泥带水”的原则。这一原则的提出大大加快了全国平反冤案的步伐。

邓旭初决心借三中全会的东风,为每一位受害同志正名。但这项工作谈何容易。有许多同志的“帽子”已经戴了十几年,二十多年,甚至更长,长期不公正的待遇扭曲了他们的心理,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在“文革”中整了别人或知情者也害怕政策再有变化,迟迟不敢吐露真相;一些同志的家被抄了,一些贵重物品流落何处,几经周转,实难查找;许多同志的工资被扣发或者减发,补发金额相当大;有些同志的私房被挤占、出售,落实起来很难;一些历史老案积压多年,有关证据、材料、档案已无下落等,给平反工作带来极大的困难。有些同志面对这些困难,心中流露出畏惧情绪,有些同志认为只要解决一些典型问题就行了。有些人好似在关心邓旭初,说:

“老邓,你在“文革”中还没受够啊!”

对此,邓旭初认为一些同志含冤蒙屈十几年,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拥护党的好同志,不解决这些同志的问题,就说明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没有真正落实,就说明我们没有很好地去贯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对不起党,对不起同志。在这项工作中,我们吃点苦没什么,但对于这些同志的影响是深远的,关系到他们一生的命运。只有认真解决了这些问题,才能真正解放他们的思想,使他们爆发出被压抑多年的积极性。因此,无论这项工作再难,也要落实。

于是,校党委专门成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领导小组和办公室,校内各单位领导也亲自挂帅,认真布置实施,检查验收,防止走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