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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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经世学的现代诠释(9)

综上所说,马克思主义史学与以往的史学具有根本不同的性质,它把历史研究与革命事业密切地结合起来,使其具有直接的政治实践功能,由此决定了他们的史学研究具有强烈的时代意识和现实气息。它既继承了经世致用的传统精神,又注入了改革社会,创造新社会的理想,从而把中国史学传统的经世致用推进到了现代意义的高度。

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致用性与求真是相一致的。真实无疑是历史研究的前提,而马克思主义史学对于求真有着自己的阐释。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中,便对“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作了新解。他指出“批判”与“整理国故”的区别:整理的终极目标是在“实事求是”,批判的精神是要在“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批判的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指出整理只是批判过程所必经的一步,而不能为其所限。这表明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对于求真的一种新的认识。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家具有充分的致用自觉,而缺乏必要的求真自觉。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一般地说,马克思主义史学并不否认历史的“求真”,但它所追求的真,并不仅仅是现象之域之真,而更重视探求历史发展的本质之真,更重视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性。在他们看来,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法则,便是历史发展的本质之真,并表现为“主义”之真。“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和其他革命者一样,他们抱着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在历史领域追求着主义之真,并坚信主义之真也就是历史之真。正因如此,早期的马克思主义史家都表现出了一种倾向,即几乎无一例外地去全力论证中国历史遵循着普遍的社会发展规律,而较少论及中国历史自己发展的特点。即使是从事学术性很强的如甲骨文、金文等的考释工作,其治史旨趣也与前人不同。如郭沫若指出:同样是研究甲骨、卜辞,“但我们的目标却稍稍有点区别。我们是要从古物中去观察古代的真实的情形,以破除后人的虚伪的粉饰——阶级的粉饰。”此后他编撰《甲骨文字研究》、《金文丛考》、《卜辞通纂》等古文字学著作,也称:“余之研究卜辞,志在探讨中国社会之根源,并非拘泥于文字史地之学。”其考释甲骨、金文,均旨在据以“观察古代的真实的情形”,研究中国古代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以探求中国历史的发展规律。

马克思主义史学重视探求历史本质之真,在理论倾向上具有宏观把握的特点,同时又十分重视方法论的问题。郭沫若称其研究方法是以唯物史观为“向导”,认为:“没有辩证唯物论的观念,连‘国故’都不好让你轻谈。”吕振羽也指出:“史的唯物论,不啻是我们解剖人类社会的唯一武器,是唯一正确的历史学方法论。”他们强调方法论的重要性,认为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必须“跳出一切成见的圈子”,“用近代的科学方法来及早疗治”,要求从相互的联系上去把握,作辩证的考察,“否则,材料的堆积,反足以混淆历史的事实而隐蔽其真象”。郭沫若便指出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在学界支配了几年,但“对于中国古代的实际情形,几曾摩着了一些儿边际?”吕振羽也批评陶希圣“对中国历史的真际性不曾把握”,并指斥观念论、机械论、实验主义者,“像这样的历史研究,能给予历史的真象以何种说明么?”马克思主义史学这种重视理论、方法的倾向,从学术发展的逻辑来说,无疑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从当时的史学界状况来说,在抗战以前,占主导地位的是史料学派与实证主义史学,他们主张求真,而缺乏理论思辨。就学术发展的需要来说,当时史学界忽视理论把握,否认历史有规律性可寻的史学观点,无疑是影响我国历史学走向现代化和科学化的一种障碍。在当时一般史家只是一味强调求真,在实践中又表现为搜罗史料、考辨史实,而很少注意历史发展的规律性之时,马克思主义史学强调理论分析的重要性,追求历史的本质之真,显然是对前者的一种纠偏,对于现代史学导向具有路标转换的作用。而且在史学实践中,显示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优势。这不仅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史上,而且对于整个中国史学界的发展趋向,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主义史学重视探讨历史发展的本质之真,但这并不是说,它就放弃或排除了对一般求真的要求。一般来说,他们也比较重视史料的真实性,认为史料的真实与否直接关系到“历史的真相”。李达在为吕著所作的《序》中说:在中国史研究的课题中,“有两个重要问题:第一是历史方法论的问题,第二是史料的缺乏及其真伪考辩的问题”。指出“史料的真伪的鉴别如有错误,结果必会颠倒历史的真相”。吕振羽认为:“史料的缺乏,最足限制我们对一个时代难于达到正确的理解。”“若是我们不注意历史材料的真伪,无条件的去应用,则依此所作出的结论,仍不过是观念着的结论。”郭沫若指出,中国的历史素来没有科学的叙述,有关中国的社会史料,大抵为历来御用学者所湮没、改造和曲解,因此在据以为研究材料之前,“材料的可据性的研究当然是先决问题”。在史料的真实性问题上,他们尤为重视考古资料。强调研究古代社会史,首先“要找寻第一手的资料,例如考古发掘所得的,没有经过后世的影响,而确确实实足以代表古代的那种东西”。郭沫若认为,古代的遗物、甲骨、铭文是研究中国古代史的绝好史料,“可以短刀直入地便看定一个社会的真实相,而且还可以判明以前的旧史料一多半都是虚伪”。因此肯定王国维、罗振玉的功劳,即为我们“提供了无数的真实的史料”,欲清算中国的古代社会,“不能不以罗、王二家之业绩为其出发点”。他指出在得见甲骨文字以后,“古代社会之真情实况灿然如在目前”,“其为后人之所粉饰或伪托者,胥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强调“真实的要阐明中国的古代社会还须要大规模的做地下的挖掘,就是要仰仗‘锄头考古学’的力量,才能得到最后的究竟。”吕振羽同样认为,“只有用作发掘的锄头才不说假话”,指出殷墟遗物是“殷代铁一般的史料”,《史记·殷本纪》中“已由甲骨文字中得到确证者,我们便无法抹煞其真际性”。主张在上古史的研究中,应以考古材料为主,而以神话传说为副材料,对古书中的材料,则“必须要经过一次开挖的手续,才能正确引用”。针对古史辨派疑古过分,否定一切古史、古书,乃至一并否认古籍所载神话传说中的古史成分,他认为这种做法并不足取。那些散见于各种记载中的神话传说的来源,虽说不敢完全确定,“但它们能代表历史上一个时代的真际意义,是我们敢于确定的。”古书中传说式的记载中,有“合于历史的真际事实”,从谰言连篇的废话中,“抽出真际可靠的部分来”,“这是历史研究上的一个必要工作”。只要运用科学的方法论,“不惟掺杂在真史中的伪的成份能够分别出去,即伪史中的真的成份,也不难分别出来,供正确的引用。”他利用神话传说和考古材料相结合的方法,来探讨史前社会,对中国古籍所载神话传说作了比较科学的阐述。

在致用与求真的相互关系上,比较而言,早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偏重于致用性的倾向是很明显的。他们抱着革命的热情与目的来参与历史研究,不是为历史而历史,为了学科自身建设的需要,而是为致用,为了革命的需要;他们信仰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并坚信主义之真亦即历史之真。这种偏重于革命性的史学致用观,及强调理论、方法的重要性,在致用与求真、求真本身的向度上无疑造成了畸重畸轻的偏向。在他们看来,唯物史观似乎已经发现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全部真理,史家的任务只在于提供相应的历史依据,故在实际的研究工作中,存在着只重视论证五种社会形态和规律,而轻忽对材料真伪及具体史实的考订,缺乏对于中国社会自身特点作具体的说明。在具体的论证和结论中,也不无牵强和生吞活剥之弊,带有严重的公式主义和教条倾向。如后来郭沫若自己所说,“感情容易跑到理智的前头”,并坦言其著作“差不多死死地把唯物史观的公式,往古代的资料上套”,“犯了公式主义的毛病”。这种倾向势必导致对史学求真认识的不足与深入,影响到有关研究与结论的科学性。

从现实出发并服务于现实斗争的需要,始终是马克思主义史学致用性的宗旨。抗日战争的爆发,中华民族危亡迫在眉睫。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致用性进一步得到弘扬。这一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史家,为配合全民族的抗战,其研究宗旨由为革命而转向为抗战救亡服务。吕振羽指出:“加强抗战建国的指导原则和实践动力,这是现实课予我们的任务。”翦伯赞在抗战初出版了《历史哲学教程》,在前言中说:在民族抗战这样伟大的历史变革时代,“我们决没有闲情逸致埋头于经院式的历史理论之玩弄;恰恰相反,在我的主观上,这本书,正是为了配合这一伟大斗争的现实行动而写的”,目的是“要以正确的活的历史原理,作为这一伟大斗争的指导”,从历史哲学的高度批判“隐藏在民族统一阵线理论与行动阵营中的‘悲观主义’、‘失败主义’等等有害的倾向”。基于此种认识,他们把为抗战救亡、为现实斗争服务,看作是史学工作者不可推卸的责任。纵观此期的史学活动,从对秋泽修二法西斯侵略史观的批判,到驳斥“战国策派”宣扬的“战国重演论”,无不体现了这种倾向。

抗战时期危害最大的是法西斯史学观点。当时日本的一些御用学者,著书立说,歪曲中国历史,公开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辩护。其中秋泽修二的《支那社会构成》影响尤劣,书中散布所谓中国社会的“根本性格”,是“亚细亚的停滞性”,是中国社会自身不可克服的痼症,并称此次中日事变“皇军的武力”将“给予中国社会之特有的停滞性以最后的克服”,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所谓“圣战”制造理论与历史依据。这是抗战时期在中国社会史领域提出的一个新问题。因此对其批判,“不仅是历史科学的研究任务,而且是目前中国民族解放斗争中一个紧要的政治任务。”出于斗争的需要,当时的马克思主义史家吕振羽、李达、翦伯赞、华岗和吴泽等,都撰文对秋泽修二的观点进行了批判。这一时期,吕振羽发表了《亚细亚的生产方法与所谓中国社会的停滞性问题》、《日本法西斯蒂的中国历史观批判》,李达发表了《中国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华岗发表了《评侵略主义的中国历史观》,吴泽发表了《中国历史是停滞倒退的么》等文,揭露了其歪曲、伪造中国历史,以为侵略和灭亡中国的险恶用心,是地地道道的“法西斯侵略史观”。这场批判,是对日本法西斯侵略势力的一次有力反击,同时也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的深化。对国内“战国策派”宣扬的所谓“战国时代重演论”的批判,也同样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史学致用性的这一特点。

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致用性,规定着其史学研究的目的和旨趣。对此,翦伯赞曾概括说:“我们研究历史,不是为了宣扬我们的祖先,而是为了启示我们正在被压抑中的活的人类;不是为了说明历史而研究历史,反之,是为了改变历史而研究历史。”他认为,史学是人民革命的战斗指南,也是革命阶级从事现实政治斗争的工具。“过去的历史不只是说明过去,而在实际上,是可以充作现在正在被抑压的人类冲锋陷阵的战斗的指南。”在他看来,一切历史家描写及批判过去的历史,“都是站在自己的阶级立场,把历史作现实的政治斗争的工具。”这种为了“改变历史”而研究历史,把历史当作斗争指南与工具的认识,是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家的普遍认识。后来吴玉章在《研究中国历史的意义》中也指出:“历史科学是为民族革命和社会革命而斗争的有力工具。”这种对于史学的界定,既使马克思主义史学具有强烈的致用性和战斗性,同时也使它具有某种“工具论”的色彩。

这种史学致用观,在其具体表现上,又显示出古为今用的特色。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一直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任务。如为纪念明亡三百周年,郭沫若撰写了《甲申三百年祭》,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史论文章,无论是在国统区还是在解放区都引起了震撼。郭著并非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感于现实,以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延安的《解放日报》曾全文予以转载,并加编者按称赞它“充满了爱国爱民的热情”。中国共产党把它作为整风的必读文件,用农民起义军的教训来告诫我们的党员干部。毛泽东在延安高级干部会议上说:“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并从延安亲自写信给郭沫若,“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称其史论“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又如何干之曾设想写《中国民族战争史》,毛泽东在1939年致何干之的信中说:“如能在你的书中证明民族抵抗与民族投降两条路线的谁对谁错,而把南北朝,南宋,明末,清末一班民族投降主义者痛斥一番,把那些民族抵抗主义者赞扬一番,对于当前抗日战争是有帮助的。”这些说明,从党的最高领袖到马克思主义史家,在思想认识上,都是打通古今,将历史研究与现实之用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古为今用的致用特点,对后来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并成为它的一个重要传统。

如果说,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致用性在继续加强,那么,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关于求真的认识也有所转变。在40年代初,学术界兴起“学术中国化”的讨论;此后的延安整风运动则确立了“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前者是对五四运动以来形式主义与教条倾向的反拨,后者是对党内教条主义的纠正。毛泽东对实事求是有一完整的阐释,这一思想路线要求“从客观的真实的情况出发”,详细地占有材料,不是只会片面地引用马、恩、列、斯的个别词句,而是要“运用他们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具体地研究中国的现状和中国的历史”。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家来说,如何真正从中国历史的实际出发,揭示其自身发展的特点和规律,显得尤为重要。他们对前一时期的史学研究进行了回顾和反思,对史学的致用与求真作了新的审视。在坚持史学革命性的同时,突出了科学性的要求。由此,致用与求真的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史学那里,实现了一种命题的转换,即革命性与科学性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