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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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经世学的现代诠释(2)

在普遍的危机感中,一部分中国人开始面对西方寻找出路。以林则徐、魏源为杰出代表的进步人士,在同外部世界接触的过程中最先觉醒。他们敏锐地觉察到时局的重大变化,深刻地感受到民族生存所面临的严重威胁。林则徐编纂《四洲志》,组织翻译西书西报,被称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虽说这一说法大有商量余地,但确实目光如炬,影响很大。魏源在鸦片战争的刺激下,受林则徐的嘱托,发愤编纂《海国图志》。他批评当权派的闭塞无知、夜郎自大和顽固守旧,对清朝衰弱和外国强盛的原因作了较多的探索。强烈的经世意识,是其书的鲜明特色。魏源在叙言中开宗明义地写道:“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而作。”而为了“制夷”,首先应该“洞悉夷情”,了解外国情况,书中还特设《筹海篇》二卷、《筹海总论》四卷,提出了强国御侮之策。它最先为五十卷本,后来增补为六十、一百卷,是当时中国人编撰的第一部世界史地巨著,成为当时了解和学习外国的一部“百科全书”。与此差不多同时,徐继畬著《瀛环志略》,如他自己所说:“每晤泰西人,辄披册子考证之,于域外诸国地形时势,稍稍得其涯略。”虽其成书较晚,但却向国人介绍了更为确切的域外世界知识,并较客观地叙述了英、法、美等国的民主政治,比林则徐、魏源更深入地探究了西方列强“船坚炮利”的动因。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其他一些有关世界史地的论著。如梁廷枏先后写成《耶稣教难入中国说》、《合省国说》、《兰仑偶说》、《粤道贡国说》,后合刊为《海国四说》,以及汪文台的《红毛番英吉利考略》、陈逢衡的《英吉利纪略》等。由此,研习西学成为一种时尚,世界史地研究一时蔚然成风,各类有关著作纷纷出现,其研究也不断深入。这一史学发展趋势,反映出近代初期中国知识分子感受到时代转换的脉搏跳动,努力汲取域外新知的新动向,显示出其为民族的觉醒,为追求真知而所作的不懈的努力,并由此形成了近代以来外国史地研究紧密结合现实的反侵略传统。虽说其研究尚在初始阶段,各人的认识也不尽相同,但其总的趋势,则典型地折射出中国人在艰难曲折中走向世界、迈向近代化的行程。

在这一时期,对于边疆问题的研究也形成一种新的风气。西北边疆外患日亟,不断吸引着学者的视线,出现了边疆史地考证热的现象。鸦片战争前,研究较早的有祁韵士和徐松。此后龚自珍鉴于嘉道年间的边患,继顾炎武、顾祖禹等“经世致用”的舆地之学后,即从事“天地东西南北之学”,致力于边疆史,特别是对西北史地的研究,并注意到清初沙俄侵略东北的历史。为巩固西北边陲,他撰写了《西北置行省议》,主张在新疆设省,建议从内地移民,充实边疆,以御外侮。魏源在《圣武记》中,对新疆和俄罗斯也著有专篇,后来又著有《元史新编》。他们的学术主张与经世实践,开启了近代史学中研究西北地理、蒙古史的专门领域,并初步形成了研治西北史地的学者群体。张穆著《蒙古游牧记》,探讨蒙古界域的古今变迁和前代在这一地区的设施,其着眼点在“缀古通今,稽史籍,明边防”,书中详载山川城堡、屯兵之处,意在志其形势,巩固边防。故祁寯藻评论说:“陈古义之书则贵乎实事求是,论今事之书则贵乎经世致用”,二者不可得兼,而张穆之作“独能兼之”。称此书一出,“读史者得实事求是之资,临政者收经世致用之益,岂非不朽之盛业哉”!何秋涛著《朔方备乘》,正值沙俄加紧侵华之际,目的也是“究经世之务,尝谓俄罗斯地居北徼,与我朝边卡相近,而诸家论述,未有专书”,因而采官私载籍,成此专著。书中研究了蒙古、新疆和东北地区的历史、地理,历载北部边疆用兵得失之故,认为威胁最大的是沙俄,强调“边防之事有备无患”。姚莹著《康猷纪行》,对西藏地区作了较多的考察,注意到英国在吞并印度之后,对西藏的觊觎及英、俄两国在中亚西亚的争斗情况。他称自己是“喋血饮恨而为此书,冀雪中国之耻,重边海之防”,爱国之情与经世之意溢于言表。由上述趋向来看,这一时期史学的发展确实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无论是其内容、方法,还是聚焦的中心点及其走向,都有很大的改观。这些改观,对于中国近代学术思潮的演进、史学的发展进程,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纵观这一时期经世致用史学思潮的内容,具有一些共通而又同中有异的特点。在治学精神和学风上,他们倡导经世致用,积极发扬儒家入世的价值取向,关怀国事民瘼,努力把儒术与治国结合起来,积极参预社会政治生活;而作为“经世”纲领的学术,也要合乎实用,强调学以致用,并以此作为评判尺度和标准。他们以务实致用相标榜,提倡研究社会政治的现实问题。龚自珍自称“少读历代史书及国朝掌故”,最先把眼光注向现实问题的探讨,表示自己要做衰乱世的史学家,并自比太史公,谓“后之人必有如京师以观吾书者焉,则太史公之志也”。魏源曾说,龚自珍的学问“以朝掌国故、世情民隐为质干”,其主干和核心是当世政治,其实魏源本人何尝不是如此。他在史学研究上强调要学以致用,对清朝的掌故尤其留心,曾编辑《皇朝经世文编》,专门甄录清代有关经世致治的重要文字,以供时人参考,至今仍是研究清史的重要资料。为了研究道光前后的国家大政,又上溯其源,究心于清朝历史的研究,作《圣武记》十四卷。鸦片战争的失败,激发了许多学者来记述这次战争的经过,以唤醒人们抵抗外国侵略的意识,以及西北史地的研究等,都是这种精神的表现。经世派史家普遍重视究心时务,注意经济民生,强调济时适用,抱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参与社会,承担起反映现实的任务,代表了当时一批史家的普遍认识,并反映出近代史学更加凸出求实求用特性的发展大势和趋向。

从思想层面上说,原先被冷落、未得重视的今文经学的公羊学,因其具有变易、相对开放的特点,成为颇有吸引力的选择之一。古代史籍中的变易观点,成了他们要求“更法”革新的理论依据。这在龚、魏身上表现尤为明显。如龚自珍推崇公羊学派的创始人庄存与“以学术自任,开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矣”。他从历史的变化中,看到“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龚、魏还用今文经学的“公羊三世说”来解释历史变化的进程。他们从公羊今文学中搬出了“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主要目的是用以讥切时弊,揭露社会危机,力图从今文经学的“微言大义”中寻找解救危机的方案,成为地主阶级改革派的思想依据和改革的武器。正如邓实《国学今论》所说:“道咸之世,外侮踵至,朝廷方殷外务,无暇致密其文罔,诸儒复得侈言经世,以西汉今文经学颇切世用,易于附会,而公羊家言三世改制之说,尤与变法吻合,故外托今文以自尊”。当然,对此不能一概而论。研治西北史地之学的徐松、沈垚、张穆、何秋涛等一批学者,便不如此。从其学术思想来说,他们并不主张今文经学,而是力图恢复清初顾炎武以考据学经世的优良传统。虽说从思想史角度而言,辟新不足,似无多大建树,但提倡传统思想中的积极因素,批判乾嘉学术的流弊,推陈出新,依然有其生机与张力。他们把学术研究与经世致用结合起来,以事实揭示其涵义,比较笃实,亦自有其特色和优势。历史是丰富复杂的,事实上,此期经世致用思潮的兴起,是由多种层次的社会成员、学术流派的一系列学术活动建构而成,并非是一二学者或某一学术引领开新就一蹴而就的。以往过多地强调经世史学与今文经学的关系,颇失之片面。龚、魏等提倡今文经学的公羊学说,既有其标新主变的一面,也有流于穿凿附会、神秘性的一面。其借“微言大义”附会经说,既耸动人心,亦有为指陈时政张目,曲解学术之弊,并开以后康有为之先河。不看到其间的复杂性,就难免有简单化的倾向。

在方法论层面与表现形式上,与乾嘉学者只是考史而不敢论史迥然不同,他们借史论政,谈改制,论更法,讲经世,史论重新得到了重视。乾嘉学术,多训诂名物,考据典章,如王鸣盛所说:“学问之道,求于虚不如求于实,议论褒贬皆虚文耳。”主张“读史者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以明法戒也。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不必以褒贬为与夺,而但当考其事迹之实”便典型地代表了当时的治史风气。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考史大作,层出不穷,而史论家却几乎绝迹。这一时期随着学术风气的变化,一些学者开始以史论的形式,或则评论史事,或则臧否人物,引古论今,以此切入时政,阐发己见。龚、魏不用说,以沈垚为例,他虽以精于史地考证闻名,但并不以此自限,在与友人信中吐露心曲说:“意之所期,实不愿以考证见”,表示“所欲言者,拟为史论以发之”。并作《史论·风俗篇》、《史论·立名篇》等,以论古今治乱之故。其他如张穆、李兆洛、周济等学者都是如此。或者纵笔放论,或者考论并举,即使是在一些考证性的史著中,包括像西北史地这样专业性很强的学术,也因其关注时事,多有议论、建议,对一些边政问题提出看法和设想。这些均显示了与乾嘉学者不同的旨趣。虽说这一时期的史论高下不等,有些未免流于空疏之讥,但较乾嘉光有考据而无思辨,琐屑而无系统,则展现了一种崭新发皇的气象。

龚自珍曾写下“但开风气不为师”的诗句,魏源称自己的工作是“创榛辟莽,前驱先路”,虽说不无自负,但确是事实。梁启超说:龚、魏好言经世之术,龚自珍利用公羊学说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魏源所作《海国图志》,鼓励国民对外之观念。晚清新思想的潮流,究其来源,可以一直追溯龚、魏那里。从史学经世思潮的理论与实践来看,这一时期以龚、魏为代表的学者,确实起了开风气、启来者的作用。在鸦片战争后,一些有识之士痛感时局之非,纷纷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他们在从事史学研究时,能关注现实时事,关心国家民族的安危,暴露封建社会末期的黑暗和腐败,企图以学术经世,挽救社会危机,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危机中的初步觉醒,在学术思想界起了震聋发聩的影响。在中国史学史上,后来的洋务运动时期的史学也是承此而来,可视为这一思潮的延续。

诚然,这一经世史学思潮也有其局限性,如龚自珍所称的“药方只贩古医丹”,他们并没有跳出封建思想的樊篱,其思想本质仍属封建阶级的范畴,对未来的走向也尚处于朦胧模糊的阶段。以公羊今文学“微言大义”来借史论政,于学术也不无曲解损伤,有其负面影响。如王国维所说:“其所陈夫古者,不必尽如古人之真,而其所以切今者,亦未必适中当世之弊。其言可以情感,而不能尽以理究。”但是从总体上说,在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加剧的情况下,他们高倡“史以经世”及其具体的史学实践,已表现出有异于正统史学的若干特质和新的时代气息。在他们的倡导下,传统的“经世致用”的观念被发展弘扬,思想的变易,新领域的开拓,反映了中国近代史学观念的变异和局部的转化,无疑具有深刻的时代特征,由此成为包括史学在内的中国文化重新建构的起点。另一方面,中国封建统治者一向以“天朝”自居,盲目地认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而视外国为“四裔”,其对域外新知的追求和介绍,改变了原先的闭目塞听和孤陋寡闻,冲击着根深蒂固的华夏中心论,使中华民族逐渐从“世界中心”的自大之中惊醒,而以西方世界作为参照系。故其对输入西方近代思想文化又起了铺垫与沟通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成为中西文化融会的基点。随着历史的推延,以后的洋务派与维新派渐渐认识到在“环球通达”的时代,需要联系世界历史来认识中国的历史和现状,而其流程正是从此开始的。

新史学思潮与经世致用

近代第二次经世致用史学思潮,主要展开在戊戌变法前后至20世纪初期。这一时期,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巨大的事变。甲午惨败,北洋舰队全军覆没,《马关条约》的签订,割台湾,赔巨款的屈辱;继之以德国强占胶州湾,沙俄强占旅顺、大连;此后义和团的排外,八国联军的进京,乃至《辛丑条约》的丧权辱国。中国面临着帝国主义豆剖瓜分的空前的民族危机。面对“强邻环列,虎视鹰瞵”的形势,康有为形容当时的中国已成圈牢中随时可以宰割的猪羊,“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割宰”,是四千年中“未有之奇变”。孙中山也指出:“蚕占鲸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割,实堪虑于目前。”救亡图存成为当时时代的主题。正是在这种深刻的背景下,出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爱国主义救亡高潮,先后登台的有资产阶级维新派和革命派,并相继发动了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与此相适应,在史界形成了一股富有生气的新史学思潮。此次思潮的涌动,继前波而起,但无论在规模、内容上,或就其广度或深度而论,都远较前者影响深巨,形成了惊涛拍岸的大潮。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倡导新史学的第一人,提出了“史界革命”的口号,革命派或进步学者也相继提出“史界革命”和“史学革新”的说法,由此中国近代史学发生了激变,关于史学经世功能的认识也产生了新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