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颐在玄龟胃酸中泡了十载，对此自然夷然不惧。萧楠虽是皱着眉头，对那液体颇觉不适，身上却亮起一团光晕，将那些液体尽数隔挡在外。
“龟珠可辟百毒，萧姑娘和我身上都有龟珠……老太婆泡了这么多年了也不介意洗个头，你却自恃掌握了她们生死？”杨逸霄笑眯眯地道，“不过我也没料到这玄龟呕吐也能遥控的就是了。”胡杨清嘿然不语。
玄龟胃酸乃是至阴至寒之物，在阳光下瞬间便已蒸发殆尽。但张冠杰面色狰狞，半边脸已露出森森白骨，另半边脸也是血肉模糊，身躯也被腐蚀大半，花花绿绿的内脏流淌一地。竟只有左袖尚可称完好。惨嚎声中，他袖口微动，一张黄符无火自燃，疏忽燃尽。
天空中忽地出现一朵乌云，杨逸霄嗤笑道：“五雷咒？这连困兽犹斗都算不上，张冠杰师弟，敢问你是来搞笑的么？”
一道天雷自天劈下，目标却非他们，而是直指张冠杰自身！那幽蓝的电弧倏然化为一条狂龙，咆哮卷舞，如同利剑一般划破长空。
“萧姑娘！”“思颐！”只听两声惊呼，胡杨清与沈桓钧齐齐抢身而上，却终究不能真的疾如闪电，那闪电直直劈到了方思颐身上，皮囊顿时啵地一声，犹如一个美丽的泡沫般破碎，黄绿液体淌了一地，在阳光下迅速蒸干。
萧楠怔怔地看着沈桓钧，看着他那只是略显清癯的英俊面容，看着他手中的耀眼剑光，看着他双目中的焦急之色……忽地嫣然一笑，倒地昏厥过去。
“啊……啊……”方思颐在玄龟体内尚且得浸泡在胃液之中，此刻暴露在阳光下，肌肤迅速干结开裂，卷皮枯槁。她只觉周身上下内外无一处不被猛火灼烧，其疼痛苦楚之处言语难以描摹万一。胡杨清心如刀绞，一连串地唤道：“思颐！思颐！”
“咔嚓！”五雷咒第二雷轰然劈下。
胡杨清毫无所觉，硬生生受了这一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这鲜血中金光隐隐，让苏元朗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竟是他心头精血！
精血喷上了方思颐的脸孔，方思颐那痛楚的双眸霍转清明。她怔怔地看着胡杨清笑道：“杨清……你老了。”
相隔十年，相持二十年，相爱三十年，相识四十年……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而这一听之后或许便是永诀，一念及此，胡杨清双目通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第三道雷轰然劈下！胡杨清依旧毫无反抗，任电光在自己周身游走，将自己的血肉骨骼照得历历分明。依旧一口精血喷射而出，这次直接喷入了方思颐口中。方思颐目光再亮了数分，手缓慢坚定而又艰难地抬了起来，掩住了胡杨清的口唇，哑声道：“杨清……莫要浪费精血了，我的伤我清楚……你快走，九龙鼎已然到手，武道光复……便靠你了！”
余昊瞧了苏元朗一眼，紧了紧手中长剑。苏元朗目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摇了摇头。
“九龙鼎……武道……”胡杨清悲声大笑道，“我毁去的，终究要用我所有的一切来弥补么？贼老天……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轰隆！”又是一声雷鸣，这次的闪电竟呈血红色，迅捷无比、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胡杨清顶心！胡杨清竟无法再靠着天雷逼出精血替方思颐吊命，而只能“哇”地喷出一口黑血，内腑显然已受了极重的内伤！
“这不是五雷咒！”王远知惊呼一声，“这是……天谴！”
五雷咒虽然也是一道重似一道，但以张冠杰的修为，最强的一道也不过能让胡杨清头晕上一晕。先前胡杨清不闪不避，不过是借着天雷之力自己逼出精血罢了——精血也不是说吐就吐的。
但这一道闪电色呈血红，与传说中杀孽过重招致的天谴殊为相似。这也是众人第一次亲眼瞧见天谴。苏元朗、余昊、王远知等人举目望天，目中满是敬畏之色。黄影却只是瞧着唇角淌血的胡杨清，心中满是快意。
“天……天谴？”方思颐瞪大了双目，惊慌道，“杨清，你怎么会招来天谴的？快、快……”
胡杨清双眉一挑：“思颐，你怎么倒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我相爱、叛出师门、引狼入室、剿灭家人、光复魔门……哪一件不是逆天行事？天谴还来得晚了些，又何惧焉？”
湛卢叹道：“此人无节无义，可称小人也。然观其行事不失磊落……难矣哉！”
杨逸霄叹了口气，平日伶牙俐齿的他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胡杨清盘膝而坐，周身内力灼灼而起，仍然烈似红炎，却比之先前多了几分凄艳壮烈。
“杨小子，老夫要死了，你的老太婆也要死了。”杨逸霄耳边忽地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他微微一惊，抬眼看向胡杨清。
方思颐冲他嫣然一笑，尽管嘴唇已然尽数枯裂，周身也龟裂枯槁得如同大旱三年的土地，这一笑却仍然美若秋菊。
胡杨清道：“老夫尽管有诸多对不起你的，但你的武道毕竟是老夫授意老太婆教的，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师父？”
杨逸霄吃惊更甚，微一踌躇，双手如鸟翼展开，举手过顶，拜了三拜。
此为“大揖”之礼，敬师尊长。此刻由他使来，颇为突兀，苏元朗与王远知却只是叹了一声，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胡杨清声音中带了几分欣慰感慨：“甚好……我毁了武道，虽然一身武道乃是先秦以降第一人，终究畏惧没有传承……如此，甚好。”
他声音中陡然带上了几分严厉：“徒儿，为师转瞬便要死了。这武道光复……便交给你了！”
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杨逸霄大惊失色，期期艾艾地道：“弟子……弟子……”
胡杨清苦笑一声：“你若不愿意……便将为师传你的东西再传下去，只要不断了传承，我武道终究有重见天日之时。”
第二道天谴之雷轰然击下。胡杨清双目陡然暴突，血红色的闪电流窜在他周身，从他的每一个穴道处破肤吞吐。
胡杨清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喘息道：“小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这么干了。”
“等等！”杨逸霄忽地出言道，“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胡杨清顿了顿，缓缓道：“快问，老夫时间不多了。”
“老太婆的毒是谁下的？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杨逸霄紧紧盯着胡杨清。按理说他与方思颐感情虽好，却也没必要问得如斯之细。只是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此事竟似与他有着莫大关联，情不自禁地便问出了口。
胡杨清目光一闪，还是如实道：“……她体内的咒术，不，应该说是毒……也不对，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是老夫造成的。”这一次没有用聚气成音，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众人虽然也曾猜测过究竟是谁下得如此奇毒，竟逼得胡杨清这一代奇人的妻子只能龟缩玄龟腹中十年，却万万想不到这竟是胡杨清自己做的！
“为什么？”杨逸霄艰难问道。
胡杨清苦笑一声：“三十年前那个夜晚过后老夫便与胡人决裂了。接下来十年一直在他们的追杀中渡过。尔后在一次破境之中受到了胡人打扰，走火入魔……之后数次险死还生，始觉凭一己之力光复武道实为痴人说梦……所以，老夫投靠了废太子勇……”
“废太子勇！”杨逸霄瞳孔一缩，“你当时投靠的是废太子勇？”
苏元朗也惊骇地瞪大了眼：“你……你是‘浩武先生’！”
“不错……”胡杨清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十年前，杨广的魔门势力与老夫还有道门势力拼斗一番。老夫身负重伤，恰逢入魔内力发作，苦不堪言。思颐自小武学资质不行，也是奄奄一息。老夫当时束手无策，自忖必死，只得去方家的宝山等死……也便是那玄龟了。”
他微一踌躇，显然不愿对当时情况多加叙述，轻飘飘地跳过了这一段。
“轰！”又一道雷电直直劈下。胡杨清噗地在喷出一口鲜血，方思颐却早就不再动弹了。
胡杨清神情再度委顿下来，说话愈发地断断续续：“之后……老夫的入魔内力尽数……渡进了思颐体内。思颐也便只能待在玄龟……腹中，老夫的内力至阳至刚，也只有玄龟胃液……这等至阴至寒的奇物才能压制。”
“老夫在山中……苦修五年，终于大成。”胡杨清满面悲戚之色，“自那时起，老夫便可用三口精血解去思颐身上入魔内力。”
“只是……只是三口精血，也便是三十载修为。老夫大事未成，也总不希望思颐再陪着我出生入死，便想着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玄龟腹中……等老夫光复起武道，再放她出来。岂料竟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