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年前一样的弥漫大雪,前方一片连绵的雪山,是永冻之地,连他的琴声也变得寒冷萧瑟。奥尔格勒山有太多的秘密,有些是世人所知的,有些则在冗长的历史中被淹没,这些秘密在冰霜的土地上生长,总有一天会暴露而出。
青鸾的翎毛因为霜冻而变得更加坚硬,漫长的飞翔已经快到尽头,这只神鸟在寒风中更显高洁,没有发出一丝抖瑟,它清越的鸣叫穿过狂风和雪花,在山谷中回荡。
谁也不会料到,在极北的无人之地,在重重雪山的山底,会藏着一座宫殿——广明殿。
从他出生之前,三十年来钧天阁就是从这里一步步控制了大半山河。
南宫云默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找了很久,在雪峰和冰谷之前找寻着儿时的印象,终于在一处山谷中发现一大块被冰雪包裹的石壁,他走上前去,抹开厚厚的雪渍,露出一个汉书的“明”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触动了机关,走到这里他熟悉得好像是昨天才离开的一样。
厚重的石壁向下退入了地面,露出冰雪砌成的晶莹的冰甬道。
南宫云默转身安抚了一下停在一旁的青鸾鸟,轻轻道:“回去吧,去到有阳光的地方。”
神鸟懂人心得点点头,又用喙在他的手掌上磨蹭了一下,恋恋不舍地飞起,向南边而去。
几声凄切的鸟鸣在冰雪中显得更加刺耳,南宫云默叹了口气,心里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动身,步入了甬道。
不规则的冰壁反射着他的影像,脚步声也显得空荡骇人,即使最平静的呼吸也吐出一大团的白雾。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雕琢精细的大门,全部是白色的岩石筑造,高耸地嵌入四方冰壁中。此时大门紧闭,而一个人呆滞地立在一边。
“谁?!”感觉到有人走近,如同僵死的人突然动起来,厉声问道。
“马上开门,我要见阁主。”
“……少阁主?你回来了……”
“月迢?”看见女子抬起头来,南宫云默皱眉道。
她本姣好的容貌上如今写满了疲惫,在冰雪映照下更显得苍白,“阁主正在闭关,不让任何人打扰。”
南宫云默抿着嘴,不知对这张卸不掉愁容的脸说什么,“你还好吧?”他开口道。
月迢点点头,“主人并没有责怪我。”
这几十年来钧天阁到底做了什么,南宫云默不由心想,天下真的会属于一个人吗,如果不能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抬起月迢低垂的脸……
“月朔怎么样了?”
“……”月迢咬了咬嘴唇,刚要开口,这时候门打开了。
大门背后是一个圆形广阔的冰雪宫殿,冰凌为灯,冰柱为台,微弱的一点光芒也在交相映照下显得明亮璀璨。
最为醒目的还是正中央由宫殿顶端延伸出来又直插入地的巨大的冰晶柱,如同一株水晶巨树,树冠就是奥尔格勒山的冰雪,树根就是无数的冰封裂谷,冰晶柱的中央裹着幽冷的蓝光,好像有什么在流动。
南宫云默能感觉到那冰柱中的东西比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显得更加活跃了。许久未见的出生之地,这一副壮观景象,他伫立在原地远远不能平息激动,如此鬼斧神工,他以前就想动,整个广明殿既非人力可为,甚至超过了自然的造化,有如神明之地。
他本还在出神,只见冰晶柱上一个人飘然而下,方才他光注意到周围的景象,却没有看到那巨大的冰柱上有一个人紧紧把身子贴在上面,如果一个蚕茧附着在石壁上一般。
“默儿,你终于回来了。”一个沉厚的声音道。
“拜见父亲大人!”南宫云默低头说。
一个体型匀称的老者缓缓迈步过来,霜雪一样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肩上,神色如高山孤松,又如茫茫大海,深邃不知其意,光是看一眼就让人不得不崇敬起来。
钧天阁阁主——南宫晨明,三十年来他的脸上还是有着神秘而淡雅的微笑,让人捉摸不透,即亲切又让人心生畏惧。
南宫云默还是低着头。
“不必拘束。”老者扶起他道,“十年了,默儿你也长大了,让为父好好看看。”
“爹,我想知道……”南宫云默神色凝重说。
“不急,既然回家来,先叙叙旧吧。”南宫晨明拂须笑了几声,打断他说,“难得你们都回来了。”
南宫云默跟在晨明身后,刚走了几步。
只听后面一个清亮的声音说:“是啊,既然回来了,何必心急……”
南宫越绝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袍从冰霜大殿的侧门走了出来,他手腕上带着两只白玉的手环,显得超凡脱俗。
“姐姐,你也在?”南宫云默有些惊讶,他出发之时明明还知道她留在纤罗,怎么一瞬间又回了广明殿,难道这是算准了他的行程,或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南宫云默心中一叹,对这个女人而言却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想见到我吗?”南宫越绝轻巧地说。
“云默不敢。”
“还知道你是我弟弟,是钧天阁的人就好。”南宫越绝走向晨明道。
“绝儿……”南宫晨明有些喝止她道,“默儿刚回来,不必太过苛责。”
“父亲,孩儿不孝!”南宫云默蹙眉道,十年未归,他心中多少有些歉疚。
南宫晨明点了点头,道:“默儿,这十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默弟可是找了不少我的麻烦。”南宫越绝朱唇轻挑道,却没有责备的语气。
“父亲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自你走后,为父也有十年没有走出广明殿了。”南宫晨明略思量了一下说,好像在回忆自己的年岁。
南宫云默眉头一紧,抖起袖子凝神反问道:“爹已十年没有出去?!”
“一步未出。”
“那天下霸业,十年前,爹想要一统山河又如何?”南宫云默的声音有些激动。
“天下之事,历朝兴亡不过过眼烟云,为父早已不再过问。”南宫晨明平静地说。
“可是天下大乱皆出自钧天阁之手,南北战事一触即发,钧天阁经营数十载,纤罗国家倾覆,风徙城、青狼族内乱,苍澜几十万大军在都城外对峙,这一切,难道父亲毫不知情?!”
“果真如此?”
“孩儿不敢欺瞒,今日就是想问父亲大人作何打算。”南宫云默语气恢复平静道。
南宫越绝转身回来对着南宫云默道:“默弟未免太过夸张,天下还未有大变。”
“那依姐姐所言,何时才算大变?!”
“尽归我手!”
两人语气愈发激烈,南宫晨明眉头一皱,示意停止,他道:“绝儿,你都是你做的。”
南宫越绝立刻舒缓了语气,恭敬道:“是的,父亲大人,一切都依你的意思。”
光明殿中,巨大的冰晶石印着三人的倒影,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起云涌,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两句争吵罢了,只要南宫晨明站在这个地方,越绝和云默都不敢越界一步。
“绝儿,为父十年前告诉你,天下再非我愿,我将钧天阁大权尽数交予你手,是让你尽快收拾残局,不要再做无谓争夺。”南宫晨明的语气第一次严肃起来。
“可是父亲在女儿三岁的时候叫告诉女儿,人生易老,唯有执掌天下才不枉一生。”南宫越绝神色凌然道,“越绝从未背弃此誓!”
“为父的话,你也不听了!”南宫晨明有些怒意地问道。
“女儿没错!是父亲大人变了!”南宫越绝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说,言语却毫无退让。
“姐姐你为何要如此坚持,人生如过眼云烟难道你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何不潇洒快乐,自由自在。”南宫云默凝眉道。
“哼!”南宫越绝挥袖道,“以生死为赌注,天下为玩物之快活,默弟你怎会知晓,山川流水之乐不过凡夫俗子无奈之举,只有万里江山尽归我手才能真正的潇洒自在,无拘无束,就算人生苦短我绝不后悔!”
“哈哈哈!”这时候南宫晨明忽然笑了出来,洪亮的笑声在大殿中激荡,久久不息。
南宫晨明拉起两人的手,走到跟前,笑道:“绝儿,默儿,你们可知为父为何不再妄图天下,也不再出广明殿一步?”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你们所求的,无非权利、自在,可人生终究死亡之悲哀却无法消除,只有亘古长存,永生不死才是真正的力量。”
“父亲大人是说长生之道?”南宫越绝疑惑问。
南宫云默上前一步,脸一沉紧接着问:“青狼族雷敖断臂再生,纤罗四皇子焦体复原,都是父亲所为?”
“不错。”南宫晨明闭着眼睛道,好像有些疲惫了。
“父亲大人神力,默弟还未真正所见啊。”越绝笑道。
“起死人、肉白骨、返老还童取人魂魄都是父亲所能?!”
“区区小事,不足以道。”
“父亲可知,此事乃乱天地纲常,生死轮回之道,必不为天地所容!岂能妄为?!”南宫云默皱着眉头,语气激烈地说。
“默儿不必激动,你们随为父来吧。”南宫晨明长吁一口气道。
广明殿的一侧是几株雪影草,这种植物只生长在雪山上特定的环境中,若山高一丈则死,低一丈则死,一年生一叶,十年开一花,可谓脆弱无比,又珍惜非常。
南宫晨明靠近那几株雪影草,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虫子。
“寒渊冰蚿!”南宫云默叫道,“父亲小心!”
“不必惊慌。”晨明让南宫云默好好看着。只见那毒虫在他手中爬来爬去好像十分不适应人手的温热,却也没有叮咬,顺着他手伸去的地方,冰蚿终于得以逃脱到雪影草的叶片上。
还不到吐口气的时间,雪影草迅速地枯萎,本来发蓝的叶片变得枯黄,连着几株依次枯死,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默儿,长生本不可求,可如今不同,生老病死之力皆在我手,何必拘泥于纲常礼法,放弃此等美妙之物。”只见南宫晨明轻轻抚过叶片,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奇迹般地生出些许光芒,雪影草的叶片开始恢复蓝色,传递到根茎和每一株上,如同神迹,所有的雪影草都活了过来,而前一刻他们还如枯叶一般无可救药,光芒还未停止,每株雪影草开始生长出多余的叶片,直到每株有十片叶子,一朵白色的小花从叶片的中央生长出来,含苞而又绽放,这一切如行云流水没有片刻停顿,十年岁月不过一转眼之间。
两人神色凝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纵使千古帝王也敌不过岁月老去,纵使漂泊一生,最终也是树下枯骨,修为再高能开山裂石,岂能令枯木再生,一切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不是是尘埃不值一提。
南宫云默神情恍惚,说:“此非人力所能,父亲是如何做到?”
南宫晨明双手背负,走回大殿中央,他仰头缓缓道:“绝儿、默儿,你们可记得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父亲大人说过,我们南宫氏乃中土后裔,汉朝臣民,因厌倦战争才避祸此地。”南宫云默答道。
“那为何到这楼兰国?”
“因为此地有金玉之秀,如有神明庇佑,可图天下!”越绝答道。
“很好!”南宫晨明顿一顿说,“为父今天就告诉你们,真正的原因。”
两人随着他的背影望去。
“一切都源自于此。”南宫晨明面对前方,眼神中泛着异样的光彩道,“都来自于此大冰晶柱……”
在那一瞬间,南宫云默才真正抬起头看见他父亲的脸,虽年老的面孔,但眉宇间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反而由内自外散发着生命的光彩,甚至比他自己更加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