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人》、《美国学者》这两篇论文中，爱默生提倡一种独立的文化。他号召美国人写本土和当代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模仿和引进其他国家。他写道：“我们对别国的漫长的学徒期该结束了。我们周围涌进生活之潮的数百万人，靠着外国收获的凋落残余难以为生。”他认为每个时代都应有反映自己时代的作品，号召美国作家用一种独特的美国方式写美国，即使这里的一切非常卑下，也值得写，因为美国人民以自己的方式伟大地生活着。在以上两篇论文中，他认为诗人是非同一般的人，是完全的、永恒的人。他的出生是历史上的大事件。他必须能够看透无限时间的深奥之处，能够借助直觉理解事物的道路和宇宙神圣的统一性，并能将自己与自然相联系的感情传达给同类。真正的诗和艺术应该使人崇高，应该能净化道德，诗是一条通向有机的统一和更高的真实的道路。爱默生强调能表达思想、象征和想象的表达方式。他认为，诗的形式应取决于诗人的思想和经历，而不取决于传统技巧；诗人应该运用象征来表达思想，因为对于诗人来说，象征是无所不在的。他认为，诗人应该运用词汇的形象和想象意。当形式与内容完整地结合时，形式就成了诗的重要的部分。“不是组成的韵律，而是使论据（思想和经历）成为诗的韵律。”至于主题，爱默生呼吁美国作者歌颂在他看来本身就是一首长诗的美国，歌颂当代生活、工厂、农村和铁路。
三、爱默生对一些代表性作家和诗人的影响
爱默生的美学思想在美国文学中产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诞生了真正的美国文学，产生一代又一代用自己独特方式表现美国的真正的美国诗人、作家和剧作家。
纳撒尼尔·霍桑的长篇小说《红字》，以独出心裁的艺术手法，率先打破了美国长篇小说创作一味模仿因袭西欧小说的局面。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爱默生超验论学说的深刻影响。在描写海丝特对教会从怀疑到反抗和叛逆的心理发展过程以及她与教会的矛盾冲突时，霍桑肯定、褒扬了海丝特，否定、批判了严酷的清教社会。在人物性格刻划上，霍桑赋予海丝特善良、诚实、勇敢、坚定、自信、勤劳和富有同情心等美德，而与海丝特对立的新英格兰清教社会的人们却是一群自私、邪恶、虚伪、残忍和戴着“刚直严肃”的面具的骗子。这种对个人的肯定与对社会的否定态度，反映了爱默生的个人主义观点。海丝特从被罪恶的清教社会审判、惩罚、隔离和歧视的“罪人”到成为毫无个人目的，活着既不谋图私利，又不贪图个人快乐，人们纷纷带着他们所有的哀愁和困惑前来寻求她的忠告的圣洁妇人的过程，表现了生活中的邪恶和灵魂的丑恶使人成熟完善，使人生更美好这一爱默生乐观主义哲学观点。海丝特的成圣与卑鄙、邪恶的老罗杰·奇林沃恩的死亡结局，象征了善对恶的最终胜利。超灵论和自然象征主义的影响在小说中也比比皆是。霍桑用“一旦人们凭借伟大的直觉和热烈的情感形成判断时，所得到的结论总是非常深刻，非常正确，至于它所包含的真理的品格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超自然的神示”，表现靠直觉感知精神的重要作用。《红字》一书中充满了自然象征主义的隐喻，如在以“牢门”命名的第一章中，以“晦黯凶恶的外表”的监狱和“厚重的橡木做的、上面缀钉着许多粗大的铁钉”的牢门，恰当地影射了故事发生的那个黑暗的时代。一枝长在监狱入口边的花蕾绽放的野蔷薇，“仿佛它的芬芳和柔媚就是奉献给银档入狱的囚徒和跨出牢门受刑的罪犯似的，以表示大自然从内心深处对他们的怜悯和温存”，表现上帝对被罪恶的清教社会判为罪人的人的慈爱和怜悯，从而与代表冷酷的清教社会的监狱形成鲜明对照。
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马克·吐温不仅运用了自己幽默和使用多种方言的独特手法，而且运用了自然象征主义手法。他用壮阔的密西西比河象征大自然，用它代表安全、自由、无拘无束的理想生活。在这条河上，哈克和吉姆一直往下漂，一面聊天，一面歌唱，一面哈哈大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岸上贫困、衰落和凄凉的市镇与村落。这不仅是对当地贫困景象的如实表现，更象征了美国文明社会的精神衰落与贫困，象征了文明社会的危险、自私、残忍、诡诈和对人精神和身体的奴役。在河上，两人心情舒畅，而一上岸就会遇到危险，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威胁。
这种对比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和个人与社会的冲突。用自然景色来烘托人物的心理状态，也是“美国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EguneeO’neill，1888一1953）一贯运用的戏剧手法。在《直到夜晚的漫长一天》一剧中，奥尼尔用雾来象征人物的心理状态，暗示剧中人物渺茫的前途和不可知的命运。该剧的第四幕场景是这样安排的：“午夜，前厅里的灯已熄灭，没有一丝光线。起居室里，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窗外，雾更浓了，把屋子团团围住。”奥尼尔用漆黑的长夜、黑暗的前厅和密密的浓雾，来象征苦苦挣扎，但仍处于痛苦和忧虑中的蒂龙一家。用自然中具有灵性的生命形式的动物来象征自然力，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海明威和麦尔维尔对爱默生的自然象征主义的阐释。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的那条与老人长时间周旋和搏斗后英勇死去的大鱼，象征了大海，也象征了大自然的力量和智慧。捕鱼的过程，是人对自然认识的加深和人对自然情感转变的过程。老人对大鱼的情感逐渐从纯粹的现实的功利转向精神上和审美上的联系。他钦佩大鱼的力量和英勇，欣赏它的美和聪明，为它的死而悲叹，并感到自己与大自然的息息相通。大鱼的象征表现了这样的自然观：自然既是人无法回避的、值得一搏的劲敌，又是与人亲善的、富有灵性和值得尊敬的伙伴。
与海明威表现的人与自然沟通与和谐的关系相反，麦尔维尔在《白鲸》中表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冲突。那条使船长埃哈伯丧失了一条腿，最后又撞沉“皮阔德”号船的白鲸莫比·犹克，象征了对人施加报复的大自然，也象征了上帝对骄傲的人类掠夺自然、征服自然的破坏活动的惩罚。丧失了一条腿的埃哈伯象征着丧失了精神和善良情感的物质主义者们。象拿破仑一样的极端个人主义者埃哈伯，把个人意志当做法律，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是为他而存在的：为了实现自我意志，他不惜一切代价牺牲他人生命，破坏自然，掠夺自然，征服自然：他从来不停止行动，进行思考。在肯定自我个性时，他毫不留情地否定人性。埃哈伯不是智慧的奥德修斯，他的船员们似乎是在船长的魔法控制下没有分辨能力的群盲。埃哈伯是极端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的牺牲品，而他的船员们则是缺乏自我意识的盲从的牺牲品。在《白鲸》中，麦尔维尔用自然象征主义手法，表现了精神和善良情感的死亡导致身体的死亡这一主题思想。
在亨利·詹姆斯的《贵妇人的画像》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爱默生个人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的影响。酷爱自由、自信心强、有自己独特见解的女主人公伊莎贝尔说：“我试图自己判断事物。我觉得，哪怕我的判断错了，也比没有自己的判断光荣一些。我不希望仅仅作羊群中的一只羊，我要自己选择命运，了解人生的一切，不限于别人认为我可以知道的那些”。后来，伊莎贝尔因天真无知，犯了判断上的错误，成了老谋深算、彻底欧化的梅尔夫人的牺牲品。但这个错误使她觉醒、成熟，最后又选择回到罗马，是已成熟的她面对现实做出的英勇行动。
惠特曼是第一位在爱默生美学思想影响下诞生的美国天才诗人。他冲破了传统的五音步抑扬格的诗歌形式约束，用无拘无束的自由体长句诗，歌颂“本身就是一首长诗的美国”，歌颂当代生活，歌颂工厂、农村、铁路和船坞；歌颂普通而伟大的美国工人、农民、白人、印第安人、黑人、最健康的父亲和最健美的母亲。惠特曼的诗歌充满奔腾的激情，渗透着战斗性和民主思想，肯定生活的乐观精神，表现了个人主义的自信和与自然的亲密交流。“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这诗句充满了空前的自毫、自信和坚定：“我的舌，我的血液中的每个原子，都是由这泥土、这空气构成”。诗人用舌和原子象征诗人，用泥土、空气象征自然，以此象征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亲密关系。“勤劳地负着扼或者停止在树荫下面的牛群哟，在你的眼睛里所表现的是什么呢？/那对于我好象比我生平所读过的一切书籍还多。”“我相信这些带翅膀的生物有其目的性，/也承认那红的、黄的、白的颜色都能使我激动，/我认为这绿的、紫的和球状花冠都各有深意，/我更不因为鳌只是鳌而说它是无价值的东西，/树林中的挫鸟从来没有学习过音乐，但我仍觉它歌唱得很美妙，/栗色马的一瞥，也使我差愧于自己的愚拙”。这里表现的是人与具有灵性的自然的精神交流和自然给人的深刻启示。“惠特曼的诗对于美国诗歌的发展和美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形成都有很大影响，”这是周煦良先生就惠特曼对美国文学做出的卓越贡献的中肯评价。
为了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时代精神，反映人们支离破碎和混乱的感觉，以艾兹拉·庞德（EzarPond1885一1972）为领袖的意象派诗人们在诗歌领域进行了又一场革命。为了表现诗人的瞬间思想活动和情感，意象派打破了五音步抑扬格、过多装饰和冗长的英诗传统，创造了一种每一个字都表达一种可视的物体，每一诗句都传达一个能被读者感知的意象，要求表达绝对准确、极其精炼、不带任何装饰的诗歌形式。这个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创新精神的意象派运动可被看作是实践了爱默生的美学思想，回应了爱默生所倡导的诗的形式应取决于诗人的思想和经历，而不取决于传统技巧及诗人应运用词汇的形象和想象意义的美学主张。
与艾略特齐名、被认为是美国现代诗歌领袖之一的现代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ebrt Forst 1874一1963）独特的自然诗歌，深受爱默生超验论学说的影响。他认为，自然既是人的对立物，又是一个使人通向真理的领域；自然是人的阐释者和中介者，是人的行为的参照中心；自然是一种抑制混乱的完美的东西。弗罗斯特一生都在通过他的自然诗歌建立一种对混乱的瞬间抑制的秩序。在《柴垛》一诗中，诗人以自述者远离家乡，在一个令人恐惧的陌生世界的冰雪中艰难行走的情景开头，接着描述叙述者不知是该返回，还是在这冰冷的世界里继续前行的困惑心情。这时叙述者发现一堆木柴：“这是一堆枫木，劈得长短一致，/四尺长四尺宽八尺高，攘得整整齐齐/”在不可预见和一片混乱中，突然出现了这堆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垛，使人突然产生一种秩序的感觉。而这堆出现在人迹罕至之处挥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是砍柴人很早以前留在那里，为的是让木柴朽坏时产生的缓慢无烟的嫩烧来温暖冰冻的沼地。诗人在此用冰冷混乱的陌生世界象征人类社会，用那些摆放整齐的柴垛象征自然世界，这个井然有序的自然世界既是人类世界的对立物，又是造物者（砍柴人）为了人类能够从中得到温暖（精神的升华）而造成的。诗人在这首诗歌里表现的是人在一个冷漠、隔阂、混乱的世界上苦苦挣扎，感到疲惫，不想继续生活下去时，自然中的秩序给人以启示和安慰，使人从中得到继续生存下去的力量。弗罗斯特的自然诗作语言简朴、韵律优美、内涵深奥。那些诗作是他将自己完全沉浸于自然世界，与自然世界成为一体，得到精神升华的结晶，是超灵论深刻影响的结果。这些作家和诗人的作品已成为现代人宝贵的精神财富，爱默生的超验论学说也因他们的继承而得到延续。
爱默生用自己独特的手法表现当代美国的美学思想，为美国文学播下了创新精神的种子，激励美国一代又一代作家、诗人不断创造新形式、新技巧，更好地表达现实生活，使美国文学带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创新精神和批判精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爱默生为美国文学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他与美国文学的产生、发展和兴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是美国文学的奠基人，是真正的美国文学之父。
在《美国学者》这篇哲学论文中，爱默生要求美国学者做一个相信自我的人，一个鼓舞大众、教育大众、引导大众的人，一脱离了个人私虑、为大众和优秀思想而活的人。他认为学者是世界的眼睛、守望者和世界的心脏。他要保存并传授高尚情操、伟大人物的传记、旋律优美的诗句和历史的总结，抵制使人倒退到野蛮状态的庸俗的繁荣。他还必须接受贫穷和孤独，必须做辛苦、缓慢、没有荣耀、没有报酬的观察，为那些模糊朦胧的人类思想编录，纠正旧的记录。他还告诫学者要自己思考，不要受以往书本知识的腐蚀和束缚。无论思想或艺术形式，都不要模仿，要研究、学习自然，从而认识自己，写出自己时代的东西。这些似乎在告诫今天在经济大潮冲击之下的中国知识分子：不要忽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自已对社会担负的重大责任而随波逐流。爱默生似乎在鼓舞今夭的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些受到人们冷落的教育、文学艺术等领域坚守阵地，坚定追求探索的信念，做一个鼓舞大众、教育大众、引导大众的人。
爱默生的超验论思想具有超时间、跨地域的不朽意义。在今天的中国，研究和介绍爱默生的思想，借鉴其深邃的哲学、文化、文学含义，有着重要的意义。
§§§第五节 超验主义思想与美国文化
超验主义作为理想主义或哲学浪漫主义的一种形式，在欧洲发展了半个世纪后，19世纪早期传入美国，尽管它的理论源于古代和现代欧洲哲学家（尤其是康德1724-1804）的学说，强烈地受到东西方神秘主义、西欧的拿破仑主义和东方的印度教的影响，却在美国呈现出特殊意义，它的信仰不但被许多新英格兰的作家所接受，而且还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浪漫主义时期美国所有的作家和思想家，它的价值至今仍非常显著地体现在美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
一、超验主义思想
爱默生作为超验主义的哲学领袖，将超验主义思想带到了新英格兰。爱默生身体力行并通过其充满修辞艺术的演讲，将超验主义的信仰强有力地带到了同时代的美国大众面前。在欧洲，其作为美国思想家和诗人的声誉无人能比，其作品所体现的超验主义哲学思想，被看作是美国未来时代独特文化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