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恭亲王奕诉政海沉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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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反对变法的守旧大臣

战争以和议的方式最终得到了平息,奕訢认为自己也该歇歇了。从战争结束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中国社会仍没有丝毫的变化。英国公使欧格纳都有些着急了。光绪二十一年九月(1895年10月),离欧格纳归国的日子越来越迫近了,他提出求见,有话要对大清的皇帝说,对大清的诸大臣说,尤其要对奕訢说。

总理衙门的会客大厅里,一片融洽和谐的气氛,大家谈笑风生,阵阵笑声不时从大堂中传出来。这是奕訢和总理衙门各位大臣在集体接见英国公使欧格纳,欧格纳也是特别来辞行的。过不几日,他即将踏上返回英国的行程。在中国任职期间,他亲眼目睹了中华帝国的老大衰朽所导致的被瓜分、被勒索的处境。或许是在这次中日战争中,与英国相比,法、俄、德三国获益甚丰,这让英国不无嫉妒。欧格纳临行前的一席话才显得颇为激动,直指当前恭亲王执政的弊端之所在。

“恭王爷为中国第一执政,又是国家之尊行,今日中国的事,离开了恭亲王能指望谁来重振呢?自中日讲和六个多月,中国国政没有一点变更,导致西方国家使节们议论纷纷。”他不明白,中国已经处危急时刻,列强蜂拥而至,欲瓜分和吞噬掉这个古老大帝国,中国竟然还如熟睡未醒状,难道变更社会、重振中国之雄风有那么难吗?接着他又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即让贤与能,推行改革:“如今恭亲王经常生病,精力不济,宜选忠廉有才略的大臣推行新政,期于必成,何必事事推诿,一无成就呢?”

句句话都说得相当地诚恳,痛快淋漓地表达了欧格纳的心声;句句话又都相当地尖锐,在场的每一个人听了之后无不瞠目结舌。

次日,欧格纳又来到文华殿向光绪帝辞行,大家彼此寒暄一番之后互道珍重。临别之时,欧格纳再次叮嘱翁同龢,“毋忘昨言”。他知道,翁同龢是光绪帝最为信任和依赖的大臣。

此时的光绪帝又何尝不想变革以自强呢?《马关条约》的签订深深地刺痛了他,很多时候,他都在做非出自他本心的事情。小的时候,潜心在毓庆宫读书,练习骑射,倒也随心所欲。毓庆宫十多年的教育和熏陶,与他一生的事业和坎坷命运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这里,光绪帝形成了自己的爱民思想,他将《孔子家语》中“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的论说深深地刻进了自己的脑海中。当凛冽严冬端坐在暖和的殿堂中时,他的思绪也能飞向紫禁城外困苦艰难的老百姓生活的茅舍,想着他们生活的疾苦。一首《围炉》诗恰是他这种感情的真实写照: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亲政之初,他雄心勃勃,踌躇满志,想望着搏击云天,一显身手,然而却处处受阻。这个阻力一方面来自“亲爸爸”慈禧,另一方面来自生父奕譞。前者权力欲强,手腕圆滑,不能容忍朝政下移到日渐成长的光绪帝手中,从而成为光绪帝难以逾越的障碍。父亲奕譞虽被人称为是“负气敢任事”之人,然而对慈禧却是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甲申易枢”一事,奕譞与慈禧联合扳倒了恭亲王奕訢集团,本意是为儿子以后的亲政铺平道路,然而事与愿违,就像孙悟空始终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光绪帝处处也都受到慈禧的掣肘,甚至连自己的婚姻也都由她一手包办,迎娶了自己不喜欢的慈禧的弟弟都统桂祥的女儿为皇后;自己宠爱的珍、瑾二妃却遭忌被贬打入冷宫,光绪帝却无法保护她们。面对日本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是如此地想严惩侵犯大清的岛夷小国,却又时时受到为满足自身的贪欲、享乐欲而主和的慈禧的反对。最终,国土沦丧,还要承担超过王朝全年财政收入三倍的巨额赔款。当在和约上写下“恩允”二字时,光绪帝与其师翁同龢彼此“战栗哽咽”、“相顾挥涕”。

战争的结果让他们痛不欲生,战争的结果也激起了他们的斗志——绝不做亡国之君,要变革图强。当翁同龢将陈炽的《庸书》和汤震的《危言》进呈给他时,光绪帝那份振兴救亡的决心就更加强烈了。

说到变法,不得不提到翁同龢。作为“两代帝师,十载枢臣”的翁同龢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闭目塞听,拒绝接受新事物,所以光绪十四年(1888年),康有为的那份已经预见到六、七年后将在中国土地上爆发中日战争及其可悲结局的《上清帝第一书》就因翁同龢对变法的不以为然和个性的胆小畏事而被扼杀。光绪二十年(1894年)康有为参加科考,特意请同乡张荫桓疏通介绍,以期能见翁同龢一面,当面陈述变法思想,又吃了翁同龢一个闭门羹。是甲午战争彻底改变了翁同龢,冷酷的现实让他开始清醒地认识到“非变法难以图存”。于是一改原来的迂旧深闭的态度,主动接触拜访康有为,从此便与维新派走得很近,成为光绪帝和维新派之间结合和沟通的桥梁和纽带。

中日和约签订后的这年夏天,翁同龢首次会见了康有为。他屈尊降贵,首先承认了自己的过失,接着虚心向康有为求教变法的相关事宜。康有为大胆地提出自己一贯的主张,变法必先变科举。翁同龢表示赞成,随后即令陈炽草拟十二道新政诏旨,征得光绪帝的同意后准备依次颁行。

为了减少新政推行的阻力,翁同龢决定借助恭亲王的力量和威望。一天,翁同龢带着十二道诏旨前往恭王府。奕訢依旧躺在病榻上看着奏报,精力已很不济,每看一会儿就要歇好久,甚觉疲劳。见翁同龢已经来到了榻前,奕訢挪了挪身子,抱歉地笑着说:

“老了,不中用了,动一动就喘气;老眼昏花,看折子也不行了;又年老多病,力不从心,该让贤了。”

翁同龢说,当下局势可不是恭王言退的时候,他劝告道:

“王爷宜权衡大势,不要作进退之词。这是陈炽草拟的十二道新政诏旨,已征得皇上的同意,现请王爷过目。若王爷没意见,下官想请王爷领衔上奏,以王爷的威望和皇上的首肯,此诏必能得天下人认同。”说完,将诏旨呈递给奕訢。

约半个时辰,奕訢看完十二道诏旨,他知道,这诏书的内容大多引用康有为的奏折。翁同龢此次前来,是想拉拢自己与太后抗衡,与天下反对变易的人相对抗。他已经感到,甲午战后国内外形势发展迅速,国内民族资本的发展也使变法维新的呼声越来越强烈。然而他更加关注的是清廷之内,上层统治集团对改革问题分成了势如水火的两派——南派和北派,前者甲午战后倾向维新,后者则一直趋于保守,两派的支持者分别为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奕訢考虑最多的,是如何左右逢源。而对此,翁同龢认为,在皇族亲郡王中,只有行辈最尊、威望最高的恭亲王最能团结两派并为他们所接受。但这次,翁同龢与光绪帝仍然是过于天真了。

甲午一战刺痛了奕訢。早在18世纪60年代初期,奕訢刚刚倡行洋务之时,一份条陈就曾深深地触动过他:“闻日本近遣幼童分往俄美两国,学习制造船炮铅药及一切军械之法,期以十年而回。此事明确,日本必强,有明倭患,可为预虑”。从此奕訢更加积极地倡导洋务,时常关注日本的动向。日人在十年之后的七十年代经过明治维新,各项事业初见成效,1874年的侵台实际上是给中国人敲的一次警钟:中日两国之间已经有差距了!然而,中国人并没有警觉起来,依然在老大帝国的道路上徘徊,认为对付日本这个岛夷小国,只要上下、内外同心,“外侮潜消”是自然而然的事。事过二十年,这一隐患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招致了更大的祸患,中日双方的较量中,中国惨败。奕訢能不痛心吗?

从维护封建统治的角度出发,甲午之败以后奕訢针对清廷弊端,也提出了诸如兴办学堂、修筑铁路、振兴工商、改革武科考制等主张,但基本上仍然是洋务派主张的老调重弹,以不触动清王朝的统治基础——君主专制为底线。在亲眼见到《上清帝第五书》之前,奕訢对于光绪帝和维新派所做的种种改革行为一直持“默然”态度,未表示过公开的反对。

1897年,作为“调停”中日战争的回报,德国占领胶州湾。德国获得了中国重要港湾,其他各国毫不示弱,纷纷向中国提出各自觊觎已久的领土要求,一时瓜分狂潮蜂起。为应对这种局面,光绪帝急召军机大臣,表明“时移事异,变法宜矣”的想法,并征求诸位臣工的意见。奕訢知道这时的光绪帝面对严峻的国内国际危机,只知道要“求变”,自己不便说“不”,遂沉默不语。帝党关键人物翁同龢见机行事,第二天,便发布百日维新前的第一道“新政”上谕,大意为裁绿营、撤局员、荐人才,并饬部院诸臣不得延宕。

看了诸项条款后,奕訢只笑了笑。原来被翁同龢称之为具有“内政根本”性质的上谕,无非也只是对现有弊病的一点小变革而已。

接下来有一天,一份贵州学政严修请求开设经济特科的奏折送到了总理衙门审议。翁同龢和张荫桓表现出极高热情,全力支持;在交由康有为代总理衙门草拟的具体章程中,有明显的削弱甚至最后完全以新科取代八股的意图。奕訢依然未置一辞。

在风云突变的戊戌政变高潮来临之前,康有为的又一份上书《上清帝第五书》让沉默已久的奕訢再也无法容忍。在这份著名的“上书”中,康有为围绕开国会、定宪法的主张,向皇上指明了救国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皇帝仿效俄国彼得大帝和日本明治天皇,亲自主持大计,“以俄国大彼得之心为心法,以日本明治之政为政法”,实行变法;中策为“大集群才而变政”,召集有才能的人,主要为六部九卿各大臣,共商变法具体方略,依次推行;下策乃“听任疆臣各自变法”,权力下放到地方,让各省官员自己主持变革实践。康有为还情辞恳切地指出,行上策可以强国,行中策可维持局面,行下策能使国家免于灭亡;若三策皆不实行,到时皇上“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矣”!

光绪读完,心绪再也无法宁静,急切地希望召见这位被兵部掌印给事中高燮推荐且誉为“学问淹长,才气豪迈,熟谙西法,具有肝胆”的人物。而奕訢接到密告后,则极力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员,皇上不能召见,免失身份。今康有为乃区区小臣,若皇上欲有所问,可命诸大臣传语。”

无奈,改康有为首次面圣为由总理衙门大臣问话。

这一天,奕訢并未到场,参加问话的五位大员分别为: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廖寿恒、张荫桓。华丽大厅里的问话一开始就气氛紧张,只有翁同龢偶尔缓解一下局面。此次问话完毕,翁同龢更觉自己眼力没错,立即将康有为的观点向光绪帝作了汇报。光绪帝又生召见意。

这一次,奕訢又加阻止。改康有为第二次面圣为“递送条陈”。

康有为按照光绪帝的旨意,用五天的时间奋笔疾书,他要把自己心中关于变法的构想全部呈现于这位开明的皇帝眼前。这就是后来的《应诏统筹全局折》,也称《上清帝第六书》。书中请求光绪帝正式确定变法维新政策,选拔人才;开制度局,改革中央政权机构,建立具有立法职能的新政领导机构。这显然触动了封建政治体制,奕訢认为“立制度局,是废我军机也”,多方阻挠。结果康有为的这份上书在奕訢手中整整停留了四十多天,才最终到达光绪帝手中。这时离奕訢撒手人寰的大限已为时不远了。

而这时,帝、后两党长期矛盾对立已经达到白日化,并最终走进决定鹿死谁手的境地。

慈禧无法容忍光绪帝不顾祖宗之法的改革,曾借载澍之母控告其子“不孝”的机会,强令光绪帝将载澍永远圈禁。慈禧此举,实际上是在警告光绪帝——听话!若有忤逆行为,载澍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奕訢清楚慈禧是做得出来的,他也清楚,如果慈禧这样做,不仅于事无补,还可能引起朝政新的动荡,所以他也坚决抵制慈禧的废立阴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皇室贵胄,奕訢通盘考虑:一方面不许光绪帝违背祖制,实行变法;另一方面又极力维护光绪帝的帝位,阻止慈禧的废立之举。

1898年5月29日,奕訢走完了人生的六十七载春秋,弥留之际,他把前来探视的光绪帝叫到床前,光绪帝俯耳倾听:“闻有广东举人主张变法,请皇上慎思,不可轻信小人。”

在遗折中,他又郑重叮嘱光绪帝道:“伏愿我皇上敬天法祖,保泰持盈,首重尊养慈闱,以隆圣治,况值强邻环伺,诸切隐忧,尤宜经武整军,力图自强之策。至于用人行政,伏望恪遵成宪,维系人心,与二三大臣,维怀永图。”文字间充满了对朝局变更的忧虑和担心:忠告皇上要搞好和慈禧的关系;“经武整军”为自强御侮之策,不要对朝政进行彻底的变革;要与二三大臣共议行政用人事宜。

丧礼和谥法在隆重的仪式中进行,慈禧和光绪帝都亲自前往王府奠祭。翁同龢宣读圣旨,声泪俱下: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初十谕军机、内阁大臣:恭亲王三十余年恪恭奉职,殚竭忠忱,其间养疾家居,旋复起膺枢要,朝夕从事,力任其难,今日不幸薨,朕悲痛欲绝,呼天抢地。特赏陀罗经被,辍朝五日,朕素服十五日,赐谥曰“忠”,配享太庙,并入京师贤良祠,增加园寝守卫厂户,四时祭祀。命其孙溥伟即日承袭亲王,以示笃念宗亲怆怀贤辅至意。钦此!

在奕訢死后的第十三天(6月11日),光绪帝正式诏告天下,宣布变法。之后,奕訢担心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变法失败,光绪帝被囚禁于中南海瀛台,慈禧一手遮天,朝政更加昏暗。再过两年,内忧外患又纷至沓来,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光绪帝西逃……。四十年前的一幕又在重演,但奕訢再也管不了了……

清王朝大势已去、气数已尽,在奕訢死后它又残喘了十三年,终于淹没在人民革命的熊熊烈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