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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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尾声(3)

前园真圣闭上了眼睛,当年疯狂的佐佐木,癫狂着跑了,跑进了丛林深处,他以为佐佐木早就死了,他曾为佐佐木的灵魂超度过。

前园真圣再一次睁开眼睛,佐佐木仍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如当年在接受命令。

"天皇已宣布投降了——"前园真圣无力地说。

佐佐木似乎没有听清,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前园真圣。

"天皇投降了,已经很久了。"前园真圣又一次说,这次他把话说得很急。

"啊——不——不可能,天皇不会投降,大日本帝国不会失败——"佐佐木疯狂地喊道。

前园真圣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了佐佐木疯狂的表情。

"八嘎——"他挥起手臂,一下下抽打着佐佐木,佐佐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后前园真圣说:"收起你的枪,我们投降了。"

佐佐木终于相信了,他没有理由不相信,眼前站着的是前园真圣。

佐佐木的表情不再是疯狂了,而变成了绝望。他跪了下来,抱住头,突然呜呜地痛哭起来。

前园真圣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前园真圣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佐佐木仍跪在那里,表情是一脸的惘然,一把刺刀插在腹中,血水汩汩地流着,他叫了一声:"天皇陛下,佐佐木为您尽忠了——"

说完便一头栽倒了,倒在了永远的丛林中。

前园真圣坐在了佛台上,寺庙里是飘荡的香火。

善男信女们在佛像前跪拜着,他们在向佛祖还愿。丛林中的"魔鬼"消失了,他们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浓浓的香火在寺庙里飘散着。

前园真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手在一下下捻动着胸前的佛珠。

一天,又一天。

前园真圣依旧坐在那里。

夜晚的寺庙依旧清静,弯月透过云层,朦胧地显现着,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模糊得一切都虚无了。

前园真圣在这一片虚无中坐成了一种永恒。

善男信女们一次次燃着了佛台前的香火,香火在清冷、残破的寺庙里萦绕着。最后他们的目光停在了住持的身上,他们发现住持捻动佛珠的手不动了,就在胸前停着。他们走上去,围在住持的身旁。

他们终于发现,住持圆寂了,真的圆寂了。

李双林和牛大奎都老了,老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心。

他们先是头发白了,接着就是他们的胡子,他们的毛发不是银白,而是苍白。

他们已经记不清生活在丛林中到底有多少年月了,他们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夜,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白日,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雨季,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旱季。

他们腿脚都不如以前那么灵活了,夜晚依旧息栖在树上。他们爬到树上,都要喘上好一阵子。

黑夜潮水似的包围了这个世界,黑得无边无岸。

两人躺在树杈上,这一切他们早就习惯了,他们闭上眼睛就能睡去,可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会醒来,醒来之后,他们也用不着睁开眼,其实睁眼闭眼对他们来说都一样的。

李双林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这时他已醒来了,刚才他做了一个梦,他是在梦中醒来的,醒来之后,他发现牛大奎也醒了,在一声声低咳着,不知怎么了,这一阵子他老是咳嗽。

李双林就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牛大奎不语,他在听着李双林说话。

李双林又说:"我梦见高营长了,还是当年那样,领着我们在向北走,走哇走的。"

牛大奎止了咳,缓缓地说:"你说高营长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李双林想了想说:"也许能,也许不能。"

这样的对话他们说过有多少年了,有多少遍了,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了。

"你说,高营长他们要走出去,一定会来接咱们的。"牛大奎又说。

"他们以为我们都死了。"李双林说。

"可我们的魂也要回家哩。"

"就是。"

许久,两人沉寂下来,这时的丛林依旧墨样的黑,无风,很静。

"你听,他们在喊哩。"李双林说。

两个人静下来,侧耳细听,冥冥的静谧中传来了潮水一样的喊声,这种喊声很快包围了他们。

"回家一—我们要回家——"

"回家咧——"

他们分辨不清这种喊声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们很早就有这种感应了,死亡在丛林里的弟兄们一声声呼唤着,这是他们的灵魂在喊在叫,在召唤——

"回家,我们要回家咧——"

两个人倾听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们就能听见这样的呼喊声,同时他们也融进了这样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

这么多年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掩埋了多少战友,他们在丛林里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每天都能发现新的尸骨。他们把尸骨的头冲向北方,把枯叶,枯枝覆盖在他们的身上,于是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为他们招魂、引路。

他喊:"回家咧,回家咧——"

他喊:"向北走哇——回家咧——"

两个人不厌其烦地喊着,他们做这一切时,认真而又从容。

他们说不清还有多少游魂在丛林里徘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他们一想起这些,便心不安,神不宁,为死难的弟兄引路成了他们在丛林中生活的目标和信念。

"你听,他们又喊咧——"李双林说。

"他们的魂不安哩——"牛大奎说。

"咱们早晚也要死的。"李双林说。

"就是,就死在这野林子里。"牛大奎说。

"咱们都快走不动了。"

"你说咱们死了,能认准回家的路么?"

两个人停止了说话,透过黑暗向北方遥望,仿佛他们看见了家园,目光越过怒江,越过山海关,落到了冰封雪冻的北国,那里有他们白雪覆盖的家园,宁静的小村,鸡在叫,雪也在飘,炊烟在无风的空中,飘呀,飘的。

"我看到家乡了。"李双林说。

"我也看到了。"牛大奎说。

"那咱们死后就一定能够回去。"

"一定能回去。"

俩人这么说完,很快就踏实地睡去了,接下来,他们做了一个共同的梦,梦见他们仍旧在丛林里走着,走哇,走哇,前方永远也没有尽头。

天又亮了,他们终于在梦中醒了过来。他们从树上滑下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你说咱们今天能找到几个?"牛大奎问。

"也许十个,也许八个。"李双林答。

"真想一下子把他们都找到,找到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不是。"

他们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

"看,这有一个。"李双林停了下来。

他的脚踩到了一块硬东西,他停下来,伸手在落叶中一摸,果然是一块骨头。

接下来,两个人扒开了陈年旧叶,一个人的尸骨便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他们把尸骨的头又移向了北方。

他喊:"回家咧,往北走哇——"。

他喊:"往北走哇——回家咧——"

两人久久地默了一会儿,互相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几片落叶从树枝上飘下来,旋舞着在两人面前落下。

"你说咱们死后,真的能回家?"牛大奎又问。

"能,咋不能,一定能!"

俩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走着。

终于有一天,俩人再也走不动了。他们躺在了铺满落叶的丛林里。他们茫然地望着永远的丛林。

"回家咧——就要回家哩——"李双林喃喃着。

"回家——回——家——"牛大奎说完便不动了,他躺在那,头朝着北方。

"我——看到——家——咧——"李双林这么说。

"……"牛大奎说。

李双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了一次头,看见了牛大奎闭上了眼睛,他伸出手拉住了牛大奎渐凉下来的手。

李双林在心里说:"咱们回家吧——"

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他飞过了丛林,看见了蓝天、白云,他飞过了怒江,飞过了曾出师缅甸所走过的中国大地,他飞过了山海关,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

家乡正飘舞着雪花,纷纷扬扬的,家乡的大地一片素洁。

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白雪家园。他笑了,笑得满足而又幸福。

枯叶一片又一片地旋落着,落在他们的身体上。很快就把他们覆盖了。

野人山某个部落里,一个并不年轻的野人,不知为什么总爱朝着北方张望。

一次又一次。

野人们都很快乐,他却一点也不快乐,从生下来那天开始,他总是比别的野人多愁善感一些。另外,他总爱向北方张望。

他的母亲叫原,前几天死了。

死了母亲的他,更爱向北方张望了,他不知这是为什么。

转眼之间,高吉龙和王玥也都老了。

他们依旧居住在羊耳峪南山坡那处墓地旁的小屋里,他们依旧没有孩子,两个人在时光的流逝中厮守着岁月。

墓地被重新修缮过,昔日的土坟,被砖砌了,水泥抹了,那块写着"抗日烈士永垂不朽"的碑依然在墓地前矗立着。

两个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在这片墓地里转悠着。

草青了,绿了,又黄了,枯了。

一年又一年,他们守望着这片墓地。

每年清明节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少年,在纪念碑前献上鲜花,孩子们像一群蝴蝶似的飞来了,又飞走了。

在剩下来的时间里,高吉龙和王玥在为墓地除草,很多杂草在墓地里生长着,他们要把这些杂草铲除,让墓地变得更加整洁、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