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冰心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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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最后归处

绕出回廊就进了通往前院大门的过道,前院寂无人声,想是天色太早,过道绕过书房时,凌冰蝶不禁顿了顿,书房内传出粗犷的咳嗽声,凌鹏轻语道:“老爷昨晚一直呆在书房,您需要进去跟他告别吗?”

凌冰蝶愣神了半晌,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行去,书房内的咳嗽声骤然止住了,像是在屏气倾听门外的脚步声,短暂之后咳嗽声又起,而且一声急过一声,出了大厅就看见院门口停着凌晟睿出行的专车。

凌鹏快走几步上前开了车门,凌冰蝶回身凝望着院门,目光流动,滑过整个院落,凌鹏从刚才到现在脸色越来越凝重,就连凌冰蝶和莲嫂告别时的调侃,他也没有改变分毫,此时他见凌冰蝶依恋不舍的回望,脸部猛的抽搐了一下,他失神的摸出烟盒,捏着烟草的手指不停的抖着,最后竟然眼睁睁的看它掉在地上,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拾捡时,凌冰蝶轻言了一句“走吧!”就钻进了后车门,他也咬了咬牙,坐到了架座旁,车很快的发动了起来,徐徐的驶上水泥汀路面,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佝偻着身形显得苍老不堪,凌鹏慌忙转身对着身后的凌冰蝶道“小姐,老爷。”

其实凌冰蝶比他还早发现那个身影的存在,她一直愣神的看着镜中的人,面上虽无情绪内里却翻江倒海,但是她并没有打算告别,应付依依不舍、情感倾泻、痛哭流涕的别离场景她向来不在行,车虽未走多远,镜中的人影却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今朝的雾气很重,路面花草,苍松灌木在其中都显得亦真亦幻,朦胧不清,分不清是融化的雾珠还是昨夜残留的水滴,飘飘然的滴落下来,在车顶滚动片刻又滑下了地面,瞬间再也寻不着了。

车子快到岔路口时,凌鹏又转过了身,说:“小姐,昨晚少帅来过,老爷说您歇下了,他知你休息时不喜被打扰,就说今早再来找您,您看需不需要等着见他一面?就当。是告别!”

凌冰蝶朝窗外瞟了一眼,只见通向少帅府的大路早已被淹没在晨雾里,隐隐约约只有树叶苍翠的影子,犹如玉版纸上的水墨画、朦胧清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平静,可是却依旧掩不住心酸“见了面能说什么呢?既然什么也不能说,还是不见的好!”她轻轻阖上眼睑,终止了继续谈下去的可能,脑中萦绕着那句话“终其一生,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车缓缓行驶了不知多久,凌冰蝶似乎都睡过了一觉,才慢慢睁眼环顾左右道:“鹏叔,还要多久?”

凌鹏怔了怔,语气中显出一丝犹疑,轻言:“转过这个路口沿街直走就到了!”

凌冰蝶也愣了愣,默然了片刻才点头道:“是吗?那就在这儿停下吧!我想自己走过去!”

凌鹏吃惊道:“小姐,老爷让我。”

凌冰蝶轻佻柳眉道:“鹏叔,你怕我跑掉么?”

凌鹏慌忙摇头辩解:“小姐,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只是雾重路滑。”

凌冰蝶轻笑一声,叹道:“鹏叔,无论怎么个去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么?如果不怕我逃掉,就让我自己去吧,我想沿途看看!”

凌鹏本是五大三粗的人,此时却挤眉弄眼、潸然落泪,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可是他顾不得那么多,自顾的一边摸泪一边咕噜:“我知道小姐是为我们作想,不想我背着负疚度过残生,可是我。”

凌冰蝶淡然一笑,宽慰道:“鹏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再说我也不是热心的人不是么?”

凌鹏此时似乎有着千言万语需要表述,可是小姐二字才叫出口,就被凌冰蝶略微扬了扬的手制止了,语气中透着决然:“就这样吧!”

她神情笃定的拉开车门走了下去,沿着凌鹏所指的路径直走了,没有一丝迟疑不舍,更没有跟凌鹏作只言片语的道别,她就是这样,决定的事从来不会迟疑,更不会让自己有更改的机会。

身后凌鹏哽咽的声音她充耳不闻,步态越来越紧,片刻之后她已经拐过路口走上了直通码头的街面,码头的营生向来杂乱,也比其它地方早开市很多,此时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摊点摆设停当,只是因为雾重风寒,摊贩们都将双手抄在兜里,缩着脖子在原地跺脚打圈。平日里摊贩的叫嚷声是凌冰蝶最烦的,可是今日她真有拿起请他们吆喝的念头,忽然她瞟见靠在铺面墙壁的小贩圆张起嘴巴,她心里蓦地有些期待,可是终究还是失望了,他不过是因晨睡未足而懒懒的打了个哈哈。

当左右歪靠懒散的人看到了她的出现,眼睛都蓦的睁圆了瞧,有的还三三两两聚起窃窃私议,口中不时发出啧啧赞叹之声,甚至有不知趣的还打着口哨,可是凌冰蝶并不生气,反而嫣然颔首一一从他们面前走过,接着就是嘻嘻自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极目远望,海面上烟波浩渺、云雾缭绕,朦胧如琼莱仙境,空濛如雨雾,让人所有的烦乱都能瞬间平息,心儿也跟着飘飘欲飞,往日此时码口本该有大量船只在做准备,可是今日却空茫一片,只有碧幽幽的水面波澜不兴,独有一只画舫停靠在岸,本来只比渔船稍大,可是此时却显得唯它独尊,画舫也不置的跟她衣着一样喜庆艳丽,画舫前站着一个戎装笔挺的男人,虽然看上去稍显苍老,可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严,想来只有行伍出身的人才有这份气势。

他本来还在一根接着一个的抽烟,手指中余下的烟蒂都还忽明忽灭的闪动着,一见凌冰蝶缓缓走来,忙将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踩揉了几下,本以为他会迎上来,却只见他脸色沉冷道:“凌小姐?”

凌冰蝶嫣然颔首,淡然相问:“她安排了你?”

男子略微点头,凌冰蝶淡淡一笑道:“没有家人?”

他略沉吟才道:“有!”还未等凌冰蝶心里的惊讶还未蔓延出来,他又补充道:“死在小姐您枪下了!”

惊讶凝固在她的眼中,低头沉吟了片刻,才抬头抱憾的看着他“对不起!”

他脸上犹如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面具,冷冷道:“不用,很快就会了结不是吗?”

凌冰蝶凄然一笑,说:“是!”

他等到凌冰蝶踏上画舫,这才利索的解下缆绳,撑杆一点,画舫缓缓滑动,朝着远处的云雾游走,凌冰蝶看了他一眼,问:“能告诉我他是谁吗?如果待会见到他,我好跟他道个歉!”

男人目光凝视着撑杆,似乎那就是他的一切“不用,我会帮你介绍!”

凌冰蝶又淡淡的一笑,真就不打算继续问下去,男人却突然又开了口“我是李明轩的爹!”

李明轩三个字在她的脑中徘徊着,慢慢的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种面孔缓缓的浮现,似乎近如刚刚见过,又像远在前世,然后慢慢朦胧化开没了踪影,她喃喃出声:“我是该还他,只是。何苦再搭上你!”

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惊奇的话语,竟抬头看向了她,可是她此时已经摒弃了所有思绪,只痴痴的望着越来越迷蒙的码头。

此时的码头渐渐的热闹了起来,吆喝声也隐隐传来,忽然人影开始慌乱四散,犹如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只听马蹄嘚嘚、乱马嘶鸣,街面在震动中开始颠簸摇晃,马路中安然闲逛的人儿如落叶般被震飞两侧,一队戎装整齐、傲然霸气的铁骑朝码头飞奔而来,缰绳一提,骏马仰首长嘶,为首的人率先从马上飞跃下来,冲到码口朝着江面嘶喊:“凌冰蝶,你怎么可以骗我?”

痴迷茫然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绚丽笑容,泪水却缓缓滑落,眼眸痴痴的锁定那暴怒的身影,她的少主人沐昊然,她职责守卫的人,一身戎装英姿傲骨,满脸霸气驰骋疆场,指点江山从容笃定,挥斥方遒意气风发,此时他脸上的哀恸掩盖往日的豪气干云、狂傲霸气,让他显得那样无助揪心,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真的不是!

船上的男人终于再次开口“没有告别吗?”

凌冰蝶凄然一笑“告别只会为离愁添一道伤!”

男子沉吟片刻又道“划回去吧,总该告个别才是!”

凌冰蝶痴痴的呆楞了半晌,才摇头道“不了,如果回去,你我的心愿都会成泡影!”

明德胜怔怔的看着她很久,脸上辨不清情绪,只伸手递上酒杯,她含笑接了过来,悠然的把玩着酒杯,“你要报仇,最好的方法其实是:让我清醒的承受即将来临的痛苦!看着我痛苦挣扎一点一点的死去,这样才能最大的弥补你受的丧子之痛不是么?”

看着她的淡定,明德胜满布沧桑的脸也不免露出惊诧,“你不怕?”

她淡淡的耸了耸肩,“为什么要怕?”她一杯饮尽,倒提着酒杯朝明德胜示意,“欠债就该换,我欠了那么多条命,用我这一条命还,算是赚了,您说呢?”

烈酒带着奇怪的味道入胃,很快的起了作用,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恍惚中,莲嫂慈爱怜惜,凌鹏哭喊跪拜,父亲苍老颓废,昊然凄绝嘶吼,这些画面在脑中一一闪现。她迷糊着将手搭在明德胜的手臂上,气若游丝,“大叔,明轩浩的命我算是还你了,但是不要再让我欠上你一命,求你!”

她的手从他手臂滑落,重重的摔在茶几上,眼皮犹如垂挂着千斤重物再也抬不起来,脑中的一切开始晕厥旋转,似乎要将所有的物件搅成浆糊,胸口闷的犹如压着中午呼吸不得,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最终却瘫倒在船舱里,船开始剧烈的晃动、颠簸,身子似乎也飘了起来,在空中回旋、再回旋。她感觉到了炽热,焦灼感触及每寸肌肤,身子似乎都燃烧起来,劈啪声在耳畔炸响,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站起来,在渐渐升起的热气中走向船舱口、放下帘幕。

...。。

云雾中,她身姿隐隐灼灼,一身红妆如一团火在他眼中燃烧,那笑容的光芒掩盖所有的华光,璀璨如雾中绽花,犹如在复述往事。

“她说:吻我,咬你,互不相欠!”

“她说:幸与不幸皆因遇你!”

“她说:你让我心里生铁铸就的种子发了芽,可是我却没有时间让它开花结果!”

薄雾中她飘渺如谪仙出尘,她给他的身影从来都是冷凝的黑色,她从未对他笑得这样粲然,犹如瞬间释放了身体里所有的热情顷刻绽放后就会消失的烟火,绚烂而遥远。握不住也留不下,这种无法把握的空落在他心里形成无际的恐惧蔓延开来,浸入他每根血管,让他每根神经都开始颤抖,而凌冰蝶绝然转身更助长了这份恐惧,看着她的身影慢慢掩入帘幔,他发慌的怒喝“船呢?所有的船都到哪去了?”

副官周秉承刚刚为了控制他飞奔的坐骑已经累的气喘吁吁,现在听到他的怒喝,却见其它人因恐惧而不敢靠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禀报:“军父前两天就下令将码头清空,就是为了怕少帅您。。”

沐昊然猛然侧头,怒急攻心而变得血红冷锐的目光飘上他脸颊时,心也被瞬间冻结停止跃动,暴怒的神情让他如临火山崩裂的威势,他怯怯的压低声音呢喃:“就算现在去找船来,只怕也。。”

沐昊然猛然就是一脚,周副官踉跄的仰跌在地:“如果追不回凌冰蝶,我就毙了你!”

为了加重话的可信度,他身子一侧,闪念间腰间的枪已经稳稳的握在手中,而枪口正对着周秉承,周秉承额上的冷汗如雨,结结巴巴的应诺着爬了起来,沐昊然的枪口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听一声震天巨响,接着是浓烟滚滚掩盖了迷雾的曼妙,冲天的火势将江面白雾都燃了起来,火光倒影在水里形成绮瑰丽景凄艳绝美。

又是砰的一声,在这样的场景显得异常轻微,沐昊然连人带枪跌落在地,痴痴的望着劈里啪啦燃的欢畅的火影再也爬不起来。身后的马儿开始慌乱的嘶叫着,牵着缰绳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江面,眼泪哗哗的躺着,然后齐刷刷的朝江面跪了下来,而散乱在街道两侧的摊贩瞬间聚拢,却不敢走近观看,一边防备着沐昊然发怒大开杀戒,一边又忍不住扼腕叹息,刚才还得意于凌冰蝶笑脸颔首的人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情,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天空隐约下起细雨来,也不知是老天呜咽落泪还是茫茫白雾承受不住火光的热气开始消融,渐渐的劈啪声渐弱,马鸣声也骤然顿住,一切落入死寂,心跟着死寂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