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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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 (3)

当然,这种威风,这种技术型之士,历来为儒家所轻视,特别是孟子,认为纵横家所为乃是“妾妇之道”,而自己所为,乃是“大丈夫”之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看到这里,不由得让人莞尔,乌鸦落在猪身上——光嫌别人黑,不觉得自己黑。儒家与纵横家,都是游士,都是沿街叫卖,只不过叫卖的货不同罢了。按现在的商业规则,做自己的广告可以,但不能贬低别人的产品。孟子贬低了纵横家,却没想到后世一位伟人说孟子是一位纵横家,而不是儒家。如果孟子泉下有知,说不定会找这位伟人吵去:你才是纵横家呢,你才是纵横家呢!孟子带的好头,导致后世某些知识分子时不时地讥讽纵横一下——明初学者宋濂认为纵横之书《鬼谷子》“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宋学士全集·诸子辩》),清代学者卢文弨说“《鬼谷子》,小子之书也”(《鬼谷子》序)。

要说沿街叫卖的功夫,还是纵横家最在行,卖的是流行货嘛。相形之下,儒家的货就有点压仓了。孔子吆喝了半辈子,也没找到买主,没办法,只好回家写书教学去。孟子步其后尘,也上门叫卖了。孟子首先碰见的客户就是梁惠王。可惜孟子不了解客户的心理,这时候梁惠王刚与齐国交过战,丧失大将庞涓,又与秦国一战,损失也很大,为此不得不迁都大梁,所以,梁惠王一见孟子就不客气地问:老头,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好货以利我国乎?孟老头脖子一拧:王何必言利?俗透了,我只卖仁义!为什么后世人总称儒为酸儒腐儒呢?估计跟不懂行情有很大的关系,人家挨打了,想买根棒子复仇,你却要卖给人家一件绣花衣服,谁要?

孟子的第二大客户是齐宣王。不知大家是什么看法,我总觉得齐宣王老在调戏孟子。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好乐;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好货;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好勇;一会儿说寡人有疾,好色,总之毛病大了,看你亚圣咋治我的病。按南怀瑾老先生的看法,齐宣王玩的是太极拳,孟老夫子玩的是“打蛇贴棍”式——顺着上缠上你——你说的这些毛病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与百姓同好乐,同好货,同好勇,同好色,就行了。我倒觉得,孟子的仁义有点狗皮膏药的嫌疑,哪里都能贴那么一贴,也像万金油,哪里都能抹一把。不过,齐宣王还有自己的绝招——关键时刻,王顾左右而言他。尽管孟老夫子卖药卖得好辛苦,从四十三岁一直卖到七十岁,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凭心而论,齐宣王这样的客户,态度都还不错。咱们现在上门搞推销,搞保险,被对方轰骂出来的也不少吧?

孔子、孟子、苏秦之类都是大卖家,事实上,春秋战国时的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小本买卖。邦无定交,士无定主。士们被人称作游士,好比无根之萍,飘到什么地儿就什么地儿吧。有些类似现在的打工者,所以游士,也叫“养士”,游是士们的表象,养却是士们的生存实质。只不过,这种养有讨价还价的空间。《战国策》里有个著名的冯谖弹铗的故事——冯谖是孟尝君的食客,有饭吃就不赖了,可冯谖嫌待遇低,就吆喝开了,先是想吃鱼,就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遂有鱼吃。再吆喝“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遂有专车。最后吆喝:“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遂给老母吆喝到了食用之资。冯谖的故事估计会让诸多后世的知识分子羡慕呢,居然能跟上级领导讨价还价,尾巴都翘到天上了,简直太酷了,试想大明以后的任何知识分子,有这待遇吗?你还个价试试,不拍死你全家都算仁义!

【二】古典知识分子的道统与学统

众所周知,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大狗叫,小狗也叫,叫得那个欢,现在的知识分子都羡慕。这里我想从道统学统方面,谈几家叫得欢、叫得响、叫得长的。

第一家是逍遥派——老庄为首的道家。第二家是仁义派——孔孟为首的儒家。第三家是权术派——韩非子、李斯为代表的法家。

逍遥派

道家老子研究的是道,道是什么玩意儿呢?南怀瑾老先生给学生上课,说“道”在传统古书中有三种解法:(一)“道”就是道,也便是人世间所要行走的道路的道。《说文》的注释是“道者,径路也”。(二)“道”代表抽象的法则、规律,以及实际的规矩,也可以说是学理上或理论上不可变易的原则性的道。(三)“道”指形而上的道。如《易·系传》上所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至于老子所谓的“道”是哪个解,南老先生耍起了滑头,跟学生交待说:只有亲见老子,来问个清楚。元代刘从益在自己的《题闲闲公梦归诗》开场就说“学道几人知道味”,看来,读懂老子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儿!我觉得,问老子也不见得能问清楚,我感觉老子也只是在原地打转转:“道可道非常道”,说来说去不知“道”。

老子研究道,本意也许并不是给人间的人儿指条道儿或曰“径路”。司马迁说老子“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至于“自隐”,老子做到了,“莫知其所终”,后世人干脆怀疑他得“道”升仙了。但所谓的“无名”却是个悖论。以至于有人谴责老子:既然要隐,何必著书?既著书,便是求名。也难怪,因为后来的知识分子,有的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把隐当作了扬名的手腕,蹲下,为了跳得更高;隐没,是为了引起人的注意;不仕,是为了要求更高的身价。比如《新唐书·卢藏用传》及《大唐新语·逸隐》载:卢藏用举进士,有意当世而不得调,乃隐迹于京师之终南山,易为时君所征召,果被召入仕,以高士被授以左拾遗。唐朝道士司马承祯从京师回自己的隐居地天台山。卢手指终南山曰:“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天台?”承祯乃云:“以仆所视,乃仕宦之捷径耳。”终南捷径,遂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成语。

于是陆游就可以潇洒地表示对隐士们的藐视了: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严光,字子陵,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刘秀做了皇帝,希望自己的这位同学出来助一把。刘秀可能希望同学自动找上门来,奈何严光不报到。刘秀就令全天下找,这一找,严光可是出名了,而刘秀也没吃亏,新皇如此礼贤下士,民众那个敬仰啊。在那个年代,如果不想被人找到,那是相当容易的一件事儿。我儿跟人捉迷藏,老是能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谁都找不到他,在里面睡个觉都行,但是这种行为,实际上等于自动出局,玩久了很没意思的。而有些参与心特强的孩子,会在自己所藏的地方故意闹出点动静来,不是咳嗽,就是踢石子儿。总之,我在这儿呢!带头搞这个的,是直钩钓鱼,钩离水面老高,且是没有鱼饵的姜太公。严光也学会了这一手,他反披羊裘,垂钓在浙江桐庐的富春江上。羊裘一反披,就够令人注目的了,可是严光还放声高歌唱个不休,以至于被现代人猜测他的歌可能还经常跑调来着。总之,严光被刘秀捉到了。

难怪后世有人批评严光“一着羊裘不蔽身,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我觉得这个写讽喻诗的人,跟我儿子五岁时一个水准——不知捉迷藏的真谛!陆游不屑于批评严光,倒是对巢由意见挺大。传说巢由是唐尧时代的隐士。晋·皇甫谧《高士传》卷上载:“许由字武仲。尧闻致天下而让焉,乃退而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呵呵,许由矫情,巢父更矫情,怪不得陆游讥之。我只是觉得,这些所谓的高士行径很眼熟,比如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所谓的上古高士行径,都是后世受道家隐世思想影响的文人们杜撰出来的。杜撰归杜撰,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老子之“道”,成了后世知识分子的精神后花园。老子云:“功遂,身退,天之道。”后世读书人把它改为:“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到了庄子,“明老子之术,诋訾孔子之徒,剽剥儒墨,虽当时宿学不能自解免矣。”司马迁评庄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一句话,光顾着自己写文章痛快的批判与批判的痛快了,体制内当然拒绝接纳你。现代社会也有一些文士,本是以批判出名,却又忽闪着小翅膀愣要飞进体制内,就有点摸不着北了。与庄子比起来,高下之别立现:庄子视体制内如腐肉,根本上拒绝进入:“终身不仕,以快吾志”;而现代某些文士,却拿批判当作了闯进体制的敲门砖,这种做法令人起疑!

依现在的眼光,对道家的逍遥,批评是很重的,避世自保,作为知识分子,不但没有成为社会前进的领头羊,反而引导一部分知识分子成了缩头乌龟。那个时代,固然没有安全感,但是为什么不去营造安全的堡垒呢?最先清醒,却不负责任,由清醒到糊涂,这是道家的学统,这学统引导后人跟着糊涂。百姓绝圣弃知,安居乐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帝力于我何有哉?逍遥得有点过了。基于这个层面,我认为道家是不可原谅的。相形之下,苏格拉底也不愿参加政治活动,他说:“我想这是很对的,因为我可以断定,同胞们,如果我参加了政治活动,那我早就没命了。不会为你们或者为自己做出什么好事了……一个人如果刚直不阿,力排众议,企图阻止本邦做出很多不公道、不合法的事情,他的生命就不会安全,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一个真想为正义斗争的人如果要活着,哪怕是活一个短暂的时期,那就必须当老百姓,决不能担任公职。”

苏格拉底拒绝了公职,但是他并没有拒绝政治,他要当的是牛虻。亚里士多德说:“人的本性是政治的动物!”那么,道家逐渐抛弃政治,是不是把人的本性也给丢了一半?

仁义派

也许是受鲁迅之《狂人日记》的影响,反正我一看仁义二字就浑身发冷,想起“吃人”二字。孔子可能是无辜的,动机可能是好的,他所谓的仁义,说穿了,就是希望最高统治者——那些狼变得温情一些;希望下层统治者——那些狗变得规矩一些。按狼和狗的本性,当然反对这些温情的东西了。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统治者发现这些伪装很能迷惑小羊般的民众——狼外婆的故事就是咱民族典型思维特色的再现。最终,在孔孟之家的教唆下,最高统治者变成了狼外婆,下层统治者——学而优则仕的那些读书人,则变成了狗姨妈。儒家的诚实被人怀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